《【太陽草原】陳淑樺 – 明天還愛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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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淑樺 – 明天還愛我嗎?】

【陳淑樺 – 明天還愛我嗎?】

那夜當你掩上我房門離開 天色已微微的明亮
獨留下我 承受一個女人無助的悲傷
你問我明天是否依然愛你 剎那間淚已無法停留
你知道我 早已習慣沒有你的生活

明天 明天還愛我嗎 聲音如此纏繞著我
彷彿過去不曾感覺 你是如此脆弱

*明天 明天還愛我嗎 聲音如此熟悉脆弱
原諒我不能不想 我無法一再忍受 你從我的淚眼中離去

#我害怕這樣的日子 在同樣寂寞的夜裡
你帶著朦朧的醉意 擾亂我失眠的夜

Repeat *,#

《【太陽草原】陳淑樺 – 滾滾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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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淑樺 – 滾滾紅塵】

【陳淑樺 – 滾滾紅塵】

起初不經意的妳 和少年不經世的我
紅塵中的情緣 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語的膠著
想是人世間的錯 或前世流傳的因果
終生的所有 也不惜換取剎那陰陽的交流
來易來 去難去 數十載的人世遊 分易分 聚難聚 愛與恨的千古愁
本應屬於妳的心 它依然護緊我胸口
為只為那塵世轉變的面孔後的翻雲覆雨手
來易來 去難去 數十載的人世遊 分易分 聚難聚 愛與恨的千古愁
於是不願走的妳 要告別已不見的我
至今世間仍有隱約的耳語 跟隨我倆的傳說
滾滾紅塵裡有隱約的耳語 跟隨我倆的傳說

《【太陽草原】Lenny Williams – Choosing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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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nny Williams – Choosing You】

【Lenny Williams – Choosing You】

《教出懂愛、用心、有情的陽光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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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游乾桂

 

我們一直把教育停留在智育的思考,忘了人生最重要的人情世故,遺漏人與人之間的關愛、感情和貼心,讓家不止是成就,還有相互取暖的溫情,彼此牽掛的愛。

我不知道,我和孩子還有多少人生相伴?

但幸福在我看來,越來越簡單了:

我只想再看孩子一眼,多看一眼,靜靜的看他一眼。

無論如何,他們都是永遠的心肝寶貝。

愛是一粒種籽,種下去,就有機會結出果實。

愛藏於生活之中,用各式各樣的形式存在,只是因為太淡,常常被忘了而已。

愛的傳承,最好的方式就是身教。每個人身上都需要一本愛的存摺,當兒女成長時,投資愛;我們年老時,就可以提領關懷。

從現在起,努力累積、也分享這些愛的資產,不管是對父母、對孩子,將人生最美的親情緊緊握在手中,別再錯過。

教育如果什麼都教,但不教愛;什麼都會,只有孝順父母不會,這樣捏塑出來的一流人才,究竟是否有利於社會?

我們的孩子不可能一直留在學校,也不會永遠待在父母身旁,真正優質的教育,應該是在孩子離開我們之後,仍懂得反哺之恩,而非一飛沖天,消失在無垠的天際。

懂愛、用心、有情的孩子,心中永遠灑滿陽光,懂得把愛分享、傳遞給身邊的每一個人。

親職教養作家游乾桂,透過一篇篇心意真摯而發人深省的親情散文,把不同面向的教養思考,烘焙成親職教育裡最美的元素,以溫柔真誠的筆觸娓娓道來,蘊藏著動人的生命情愫,提醒為人父母、為人子女者,別在不經意的蹉跎中,錯過眼前最真實的幸福。

 

 

《【太陽草原】Shirley Brown -Midnight Rendezvo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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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rley Brown -Midnight Rendezvous】

【Shirley Brown -Midnight Rendezvous】

《Only In France~~》+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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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給他打敗 !  
 隧道也可這樣做廣告的 ! 

This is DUREX, biggest condom brand.

A french tunnel…

One of the most daring advertisements ever!!!


This is on the French Riviera, 
just outside Monte Carlo . 

《【太陽草原】J Blackfoot – I’m Just A Fo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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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 Blackfoot – I’m Just A Fool】

【J Blackfoot – I’m Just A Fool】

《為了告別的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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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告別的聚會 - 作者: 米蘭•昆德拉

第一天
1
  秋天來了,在宜人的山谷裏樹葉變成了黃色、紅色和褐色。小小的礦泉療養鎮看上去像是被裹在火焰裏了。女人們在療養地的林蔭道上散步,她們不時停下來,俯在水花四濺的噴泉邊上。這是些沒有孩子的女人,她們來到這兒,希望能獲得生育力。
  這些病人中,也有少數男人,因為除了婦科的奇跡外,礦泉療養地的治療對於各種精神病症看來也是有益的。儘管如此,女人仍然要比男人多出九倍——對於象茹澤娜這樣一個年輕的護士來說,這是一個令人惱怒的比例,意味著整天都得照料那些沒有生育力的婦女們。
  茹澤娜出生在這個療養鎮,她的父母仍然住在這兒,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從這個儘是婦女的巢穴中逃出去。
  星期一下午,快要輪到她下班的時候,還剩下要給最後幾個肥胖的女病人裹上被子,並要微笑著讓她們在床上躺下來。
  “給他打個電話,怎麼樣?”茹澤娜的同事一齊鼓動她,一個大約三十五歲,長得很胖,另一個稍微年輕和消瘦些。
  “唔,那倒是。”茹澤娜回答。
  “沒什麼可擔心的。”年長點的護士再一次鼓勁她,並朝茹澤娜背後的更衣室瞅了一眼,那兒有職工們的存衣櫃,小桌和電話。
  “你該往他家裏打電話。”瘦點的護士刻薄地說,她們三人一齊笑起來。
  笑聲平息後,茹澤娜說:“我知道他那個排練場的號碼,我往那兒給他打。” 2
  這是一場令人心悸的談話。當他一聽出她的聲音時,他就十分驚慌。
  他一直害怕女人,但當他這樣告訴她們時,她們卻從不相信,寧願認為,他的表白是一種騎士風度的幽默。
  “你好嗎?”他問。
  “不太好。”
  “怎麼啦?”
  “我需要和你談談。”她很憂傷地說。
  這正是他預感到的那種悲哀的聲調,多年來。他一直對這類事情感到恐懼。
  “好吧,”他壓低聲音說。
  她又說了一遍,“我真的必須和你談談。”
  “出了什麼事?”
  “我有了。”
  他幾乎說不出話來,停了一下,他虛弱地說:“你說的什麼意思?”
  “我已經有六個星期了。”
  他試圖控制自己,“那種事有時是會有的,不過是來遲了一點,”
  “不,這次是真的。”
  “不可能,根本不可能。無論如何,這不是我的原因,肯定不是!”
  她頓時火了,“你把我當作什麼人了?!天哪!”
  他怕她,怕使她發怒,“別責怪我,我的意思並不是要傷害你,為什麼我要傷害你呢?我只是想說,這也許不是我的原因,因為我沒有那樣做,你用不著擔心,這在生理上是完全不可能的。”“在這種情況下,任何事都是有可能的。”她冷冷地說,“原諒我打擾了你。”
  “噢,不!”他趕忙說,生怕她會掛上電話,“你給我打電話是很對的!我自然樂意幫助你。當然,這件事是可以安排的。”
  “你說‘安排’是什麼意思?”
  他頓時語塞,不敢說出它的真正含義,“哦,你知道的,安排!”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最好打消這個念頭,我決不會做那樣的事,除非先把我殺掉。”
  恐懼又攫住了他,但他立即設法反駁:“如果你不想聽我的意見,幹嗎打電話給我?你是想同我商量一下這事呢?還是你已經下了決心?”
  “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那麼,好吧,我來見你。”
  “什麼時候?”
  “我會告訴你。”
  “好吧。”
  “現在,你要保重自己。”
  “你也保重。”
  他掛上電話,回到舞臺上,他的樂隊正等著他回來重新排練。“先生們,今天就到這裏。”他說。 3
  她放下話筒,臉氣得通紅,克利馬對這事的反應刺痛了她,實際上,她很久以來就感到忿恨了。
  他們早在兩個月前就認識了,當時這位元著名的小號手和他的樂隊正在礦泉療養地演出。音樂會後,人們特地為這些音樂家們舉行了一場舞會,她也應邀參加了,在舞臺上所有的女人中,小號手對她最表好感,並同她一起度過了一夜。
  那以後她再沒有得到他的一點消息。她給他寄去兩張明信片,親熱地向他問候,但他都沒有理睬。一次,她去首都參觀時,往他的排練場打電話,一個男人接了,問了她的姓名,說他就去找克利馬,幾分鐘後,他回來了,告訴她排練已經結束,小號手也走了。
  她懷疑他是想躲避她,隨著她逐漸察覺自己已經懷孕,她對他的忿恨也日漸增長。
  “他說這在生理上是不可能的!你能反駁他嗎?生理上不可能!當這個孩子生出來時,我倒想知道他會說什麼!”
   她的兩個朋友激動地點點頭。同那位著名的音樂家度過了一個難以言傳的夜晚之後,第二天早晨,她把這事全部告訴了她的同事,這件事隨即在水汽迷蒙的治療室 裏傳開來,打那以後,這個小號手就成了全體護士們的共同財富。他的肖像彼張貼在集體宿舍的牆上,每當他的名字出現時,她們都要暗暗抿著嘴笑,仿佛他是一個 知交。當這些護士們得知茹澤娜懷孕時,她們的內心都充滿一種奇妙的快意,因為現在她們同他之間已有了一種有形的、持久的紐帶,這種保證物己深深植入了茹澤 挪的肚子裏。
  年長的護士拍拍茹澤娜的背,“喏,現在,親愛的,鎮靜點。我給你看樣東西。”她很快地翻動一期帶有插圖的雜誌,“瞧,這兒!”在折好的一頁上是一個年輕迷人、皮膚淺黑的女人照片,她站在舞臺上,手裏拿著一個麥克風。
  茹澤娜凝視著這張照片,試圖從這張長方形的光滑的紙上看出她的命運。“想不到她是這樣年輕。”她悻悻地說。
  “得了吧!”她的中年女友笑了,“這張照片是十年前照的!你知道,他倆歲數一樣大,她是不能和你相比的!” 4
  在電話裏同茹澤娜交談時,克利馬漸漸意識到她的話裏有著多年來他一直害怕的那種厄運的聲音。這倒不是他有充分理由相信在那個倒媚的夜晚,他果真使茹澤娜懷了孕(相反,他肯定她的指控是假的),而是在他認識茹澤娜之前許多年,他就一直在等待著這種消息。
   在他二十一歲那年,一個迷戀他的金髮碧眼姑娘就曾經假裝懷孕,想迫使他同他結婚。那是一個可怕的日子,最後他得了胃部痙孿症,整個人都萎了。打那以後, 他明白了懷孕是一種隨時隨地都可以奏效的打擊,是一種任何避雷針都無法躲避的雷電。電話裏某種悲哀的聲調預兆著風暴的來臨(可不,當年那個壞消息也是首先 在電話裏打擊了他),自年輕時那場經歷以來,雖然他在同女人們發生關係時並不缺乏熱情,但隨之而來的總是憂慮之感,每次發生了這樣的關係後,他總是恐懼地 等待著不幸的後果。從理智的角度看,他想到由於他那近乎病態的小心,他便差堪自慰,災難的可能性幾乎是千分之一。但是,這種千分之一的偶然仍舊使他嚇得夠 嗆。
  一次,他發現有個可供自由支配的晚上,便給一個已有兩個月未見面的姑娘打電話。當她一聽出他的聲音,她就叫起來:”親愛的,是你!我一直 在盼望你來電活!我非常需要和你談談!”她是那樣迫切,喘不過氣來。那種熟悉的、令人焦慮的陣痛又充塞了他的胸腔,他甚至從內心深處感到他的厄運已定。
  不過,他還是迫切想弄清原委,於是沖口而出,“你幹嗎用這樣悲慘的聲調說話?”
  “我母親昨天去世了。”她回答說。
  他寬慰地歎了一口氣,但他知道,這種可怕的時刻遲早還是會來臨的。 5
  “那好,快說!發生了什麼事?”鼓手一個勁地詢問終於使克利馬清醒過來,他看著樂師們著急的面孔,於是把這事告訴了他們。這些小夥子們放下樂器,聚攏在他們的頭兒周圍。
  十八歲的吉他手首先提出的建議較為激進,那種女人必須讓她放乖一點,“叫她見鬼去吧,那不是你的孩子,你根本不要理睬,無論如何,只要驗一次血就足以馬上證明那是誰的孩子。”
  克利馬反對說,驗血往往什麼也證明不了,到最後那個女人的指控仍然站得住腳。
   吉他手反駁道,實際上並非真要驗什麼血,對待那種姑娘,只要態度強硬,她就會識相,不再羅裏囉嗦。一旦她知道被控的男人不是一個懦夫,她會自己花錢把那 玩意兒弄掉的。“總之,如果她一意孤行,生下孩子,那我們每個人都可以發誓同她睡過覺,那時,讓他們去猜測到底誰是真正的父親吧!”
  但是克利 馬說:”我知道,我可以指望你們,可到那時我早已急得要命了,遇到這種事,我就是世界上最膽小的人,我得儘快做到心中有底。”大家都同意地點點頭。吉他手 的辦法在原則上是合理的,但並不適合於每一個人。它顯然不適於那種神經衰弱的男人,也不適於那種被女人死死纏住的名人。因此,大家都覺得還是不直接對抗 好,說服這姑娘去墮胎最為明智。但應當用什麼理由呢?他們提出了三個基本方案:
  第一個是利用姑娘的同情心。按照這個方案,克利馬要把她看作是最親密的朋友,向她暢開心扉,傾訴衷腸,告訴她他的妻子患有重病,如果她知道另一個女人同她丈夫有了孩子,她的身心准會崩潰。無論從道德上還是心理上,克利馬都不能承受這樣的災難,他要懇求這護士憐憫他。
   但是,有人對這點提出一條根本的反對意見:把這一策略完全建立在那個姑娘可能會有的軟心腸上面,這是愚蠢的,因為它未經檢驗,毫無把握。如果她恰巧沒有 同情心,她將會以此作為武器,反過來對付他。由於讓另一個女人知道了她極力想給自己的孩子找個父親,這種屈辱會使她更加冷酷地繼續幹下去。
  第 二個方案是有意抓住這姑娘的正常心理:克利馬應當向她解釋,他不能肯定這孩子確實是他的,這種懷疑將常駐心中,畢竟他與這個護士在一起只度過一個夜晚,對 她實際上一無所知,他一點也不知道她可能還有其他男朋友,誠然,他不會指責她的行為是蓄意欺騙,但是她肯定不能保證他是她生活中唯一的男人!即使她堅持這 樣說,克利馬又怎麼能相信無疑呢?生一個孩子,他的父親老是疑惑是不是自己的,這難道是明智的嗎?難道能期望克利馬為了一個甚至不能確定是自己的孩子而拋 棄他的妻子嗎?茹澤娜肯定不會願意養育一個註定永遠見不到父親的孩子吧?
  這種辦法也有一個根本的缺陷,大提琴手(樂隊裏年齡最大的人)指出, 指望一個姑娘的正常心理甚至比指望她的同情心還要愚蠢。合乎邏輯的說服在這裏肯定達不到日的,而姑娘的心必定會因她的情人不信任而受到傷害。這只會增強她 那哭哭啼啼的執拗,激發她做出更加厚顏無恥的決定。
  第三個可行的計策是:克利馬可以向懷孕的姑娘保證,他過去愛她,現在仍然愛她。他非但不能 責備她存心欺騙,而且還要給予她大量信任和溫存。他將答應一切,包括馬上同他妻子離婚,向她暗示出一個美好的共同未來。為了這個未來,他將要求她終止懷 孕。他將解釋說這不是他們生孩子的最佳時機,過早做父母將使他們失去婚姻幸福的最初幾個美好年頭。
  這個方案缺乏前兩條所具有的一個性質:邏輯 性。假若克利馬這樣迷戀那個護士,他為什麼在過去兩個月裏完全不理她?但是,大提琴手堅持說,邏輯和愛情是兩回事,當然,克利馬要作出一些說得過去的解 釋。最後,大家都同意第三種方案可能是最佳方案,因為它利用了整個風流韻事中唯一合理的一種因素——姑娘的愛情。 6
  大家在劇院外面分手,吉他手一直陪著克利馬回家,他是唯一反對採用這項方案的人。在他看來,這方案與樂隊的頭兒——他心中的英雄和偶像的身份太不相符。
  “‘去找女人吧,別忘了帶上你的鞭子’。”他引了一句尼采的話,他對這位哲學家的其他言論毫無所知。
  “我的夥伴,”克利馬歎道,”不幸的是,手中有鞭子的不是我,而是那個女人。”
  吉他手於是提出由他開車去療養地,把那個護士騙到公路上,然後用車將她碾死。“沒有人能證明這不是一次交通事故。”他說。
  吉他手是樂隊裏最年輕的成員,他熱愛克利馬,克利馬為他的話所感動,對他說:“你真可愛。”
  吉他手越發熱情地闡述他的計畫,他的臉頰發紅了。
  “你的好意我非常感謝,但這是行不通的。”克利馬插了一句。
  “幹嗎要猶豫?她不過是條母狗!”
  “不行。你這人很不錯,謝謝你。但是,這是行不通的。”克利馬說,於是告辭離去。 7
   當克利馬獨自一人時,他默想著那個年輕人的計畫和他拒絕的理由。倒不是因為他比吉他手更道德,而是因為他更膽怯。他懼怕被控是一個凶千,就象他懼怕被控 是一個孩子的父親。他想像一輛汽車從茹澤娜身上碾過的情錄。她躺在路上,血肉模糊。他感到一陣極度的輕鬆,但他意識到靠這種美妙的幻想來安慰自己是無濟於 事的,無論如何,他面臨著一個更迫切的問題:明天是他妻子的生日!
  將近六點鐘,商店正準備打烊。他沖進最近的一家花店,買了一大束玫瑰花。他 想到明天准是一個痛苦的日子,他必須裝做同妻子心心相印,必須殷勤地呆在她身邊,陪著她笑,使她高興,而實際上他卻得老想著遠處一個陌生女人隆起的肚子。 他將談笑風生,但是,他的心卻會溜向遠方,禁錮在另一個女人體內的黑暗深處。
  他意識到自己無法忍受在家中和妻子共度生日,他決定不再把與茹澤娜的會面拖延下去。
   當然,這趟旅行不會是令人興奮的,一想到遙遠的療養地,就好象有一種枯燥乏味的沙漠氣息撲來。除了一個美國人,他在那兒不認識任何人。這個美國人給人留 下一個蝸居鄉間的富裕地主的印象。在那次倒楣的音樂會後,這個美國人在他的寓所為樂隊接風,盛宴款待他們。把所有漂亮的護士介紹給他們,因此,他對克利馬 和茹澤娜之間的關係也負有間接的責任。噢,要是這個美國人還在那兒就好了,他曾如此熱忱地款待過他!克利馬抱著這個幻想,仿佛他的得救就全靠它了。處在象 他所面臨的這種困境中,沒有比另一個男人的深切理解更令人鎮靜的了。
  他回到排練廳,讓看門人給茹澤娜掛通長途電話。不一會兒,他聽到了她的聲音。他告訴她將在明天去她那兒,他絲毫沒有談及她先前提到的那事。他跟她談話的口氣,就象他們是兩個完全無憂無慮的情人。
  他漫不經心地問道:“順便問問,那個美國富翁還在那兒嗎?”
  “是的,他還在這兒。”茹澤娜說。
  他感到一陣寬慰,用更愉快的口氣說他多麼盼望見到她。“告訴我,你現在穿的什麼衣服?”他問。
  “幹嘛?”
  這是他在電話裏最喜歡玩的花招,多年來他一直很成功地運用了它。“我想知道你的穿著打扮,好讓你的形象浮現在我心裏。”
  “我穿了一件紅色的衣服。”
  “我敢說紅色對你很合適。”
  “我也這樣想。”
  “那麼,裏面穿的是什麼呢?”
  她笑了。她們聽到這個總會笑起來。
  “你穿的是什麼短襯褲?”
  “也是紅的。”
  “我真想早點看見穿著這身衣服的你。”
  他掛上電話。看來他已找到一種合適的語氣跟她談話。但這只是一刹那,他很快就意識到,他不能從心中抹掉茹澤娜這個問題,要企圖保持和妻子只談瑣事,將可能使他感到非常緊張。他路過影劇院時,在售票視窗停下來,買了兩張美國西部的電影票。 8
  克利馬夫人容貌美麗,然而虛弱多病。她那糟糕的健康狀況迫使她放棄了歌唱生涯,正是這種經歷使她投入了成為她丈夫的那個男人懷抱。
  經歷了疾病的折磨,這個年輕美麗、習慣於被人崇拜的女人,突然發現自己處在一個毫無樂趣,隔絕沉悶的世界,這個世界與她已經失去了的那個光輝的舞臺世界有著天壤之別。
   克利馬同情她,看著她那悲傷的面容,他的心都碎了。他試圖從自己那個迷醉的世界中走出來(穿過那些想像中的天壤距離),懷著同情心和她接近。凱米蕾不久 就發現她的悲傷具有一種出乎意料的打動人的力量。她默默地開始利用這一偶然發現的優勢(也許是無意識的,但卻很頻繁),說到底,只有看到他在注視著她那痛 苦的面容時,她才會有理由相信他的心不在其他女人身上。
  這個美麗的婦人十分害怕其他女人,總是感到她們無處不在。她從未漏掉一個女人,當克利 馬在門口問候她時,她知道怎樣從他的聲調中,甚至從他衣服的氣味中察覺出她們。近來她在他書桌上發現一份撕壞的報紙,上面他用筆草草記下一個日期。自然, 這可能包括各種約會,比如一次樂隊排練,或同代理人的一次會晤。但是整整一個月,她除了在想那一天同克利馬幽會的那個女人到底是誰外,其他什麼都想不進 去。整整一個月她都未曾睡過一次好覺。
  倘若她對不可靠的女人世界如此恐懼,她難道不能在男人的世界中得到安慰嗎?
  這幾乎不可能。嫉妒往往會使女人把狹窄的聚光投到一個男人身上,而所有其他男人都消失在漆黑一團的背景中,克利馬夫人陶醉在這種痛苦的聚光中,她對世上所有男人都視而不見,只除了一個人:她的丈夫。
  她聽見鑰匙在門上轉動的聲音,接著她丈夫出現在門口,手裏拿著一束玫瑰花。
  她起初感到一陣快活,但是立刻就產生了懷疑:他幹嗎現在就帶花束來,明天不才是她的生日嗎?發生了什麼事?“你明天不在家嗎?”她問他。 9
   當然,他在她生日前夕獻玫瑰花,井非一定意味著他明天不回家,但是她那過分的敏感,長期的警惕,無窮的猜忌,使她總能預先察覺丈夫的隱秘。每當克利馬感 覺到這種可怕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在暗中窺伺他,要將他剝得精光,他就覺得被一種無法抗拒的疲勞抓住。他恨這種眼光,他確信,如果他的婚姻受到什麼威脅, 那便是這種該死的、捉摸不定的眼光。他總是認為(懷著一種問心無愧的對立情緒),即使他對妻子有什麼欺騙,那也是出於想愛護她,使她免受無謂的煩惱。他確 信她是在自尋煩惱。
  他看了一眼妻子,她臉上露出猜忌、憂鬱和不祥的神情。他很想把花束往地上一扔,但他控制住了自己。他知道在未來的幾天裏,他的自製力還將經受更嚴峻的考驗。
  “你不介意我的花獻早一點了吧?”他說。妻子注意到他語氣裏的怒氣,她搖搖頭,開始給花瓶裏上水。
  “該死的社會主義。”克利馬說。
  “你說什麼?”
  “這樣太痛苦啦,他們指望我們義務開音樂會,一點報酬都沒有。每天他們都帶來一些新的藉口,今天是為反對帝國主義的鬥爭,明天是革命的周年紀念日,後天又是慶祝某個要人的生日。如果我想把樂隊維持住,就得附和這一切。你不知道他們今天又給我套上了什麼?”
  “什麼?”她無精打采地問。
   “一個地方委員會的女人在排練時跑來,然後教訓我們,什麼是允許演奏的,什麼是不允許演奏的,最後還想騙我們為共青團義務開音樂會。但這還不是最糟的, 明天,我還得去開一整天愚蠢的會議。在會上他們將喋喋不休地大談音樂在社會主義建設中的作用,一整天都泡湯了,當然,你的生日也被他們剝奪了!”
  “我不相信他們會要你在那兒呆到晚上!”
  “不,我想不會。但是你能想像我回家時會是什麼心情。所以,我想讓我們今天晚上,先來享受一會兒愉快的時光。”他握住妻子的手說。
   “你真好。”克利馬夫人說。克利馬從她的嗓音裏察覺到她壓根兒不相信明天開會的故事。她不敢當場揭穿它,因為她知道她的疑心會激怒他,但是,克利馬早已 不再相信她那做出來的深信不疑,無論他說謊還是講真話,他總是疑心她在懷疑他,對此他無可奈何,他必須不停地說話,仿佛他完全相信她信任他。而她(帶著一 種悲哀、恍惚的神情)也問一些關於明天開會的事,以便向他表明,她毫不懷疑它的真實性。
  然後,她走進廚房,去準備晚餐。她把鹽放多了。她喜歡 烹飪,而且精於此道(生活還沒有完全摧毀她,也沒有使她放棄家庭主婦的責任)。克利馬知道這頓飯沒做好,唯一可能的解釋是由於她心緒不寧。他似乎看見她的 手在神經質地顫抖,他的心都痛了。他每吃一口飯,都像是在品嘗她的眼淚和自己的罪孽。他知道凱米蕾正陷在猜忌的痛苦中,今天夜裏她不能入眠了。他想吻她, 愛撫她,安慰她,但他知道這一切都沒有用處,因為她會察覺出這不是他的溫存,而只是他內心有愧。
  最後他們出門去看電影。克利馬看著銀幕上的英雄,他正設法靠鎮定自若來逃避各種陰謀。克利馬又重新恢復了信心,他覺得那個鬥士就是自己。他感到要說服茹澤娜墮胎,將不過是一次微不足道的戰鬥,這使他 振作起來,他與那個自信的銀幕英雄融為一體,由於他的運氣和魅力,他一定能輕易取勝。
  當後來他倆相挨著躺在大床上時,他仔細窺視她,她仰身躺著,頭陷進枕頭,下巴微微翹起,眼睛盯著天花板。她的身軀習慣性地繃得緊緊的(她總是使他想起繃緊的琴弦,有一次他對她說,她有一顆小提琴的靈魂)。他突 然窺見了她那人的全部底蘊。的確,這種事時有發生(這是一些不可思議的時刻):她的一個簡單的動作或姿勢往往會忽然向他展露出她的全部外表以及內心的曆 史。對於克利馬來說,這是一種具有深刻洞察力和富有同情心的時刻。這個女人在他還默默無聞時就愛上了他,隨時願意為他犧牲一切。她理解他的內心,他的全部 思想,他可以和她談阿姆斯壯,或者斯特拉夫斯基,談無關緊要的瑣事,或者嚴肅的問題。在這個世界上,她比任何人都更親近……想像著這個美麗的身軀和臉龐 一旦不復存在,他感到自己也不可能再活下去。他知道他願意終其一生保護她,他能夠為她獻出生命。
  但是,這種無邊的愛浪一下子就消退了。因為他內心充滿焦慮和恐懼,他躺在凱米蕾身邊,知道他非常愛她,但他卻心不在焉,他撫摸著她的臉,卻感到他們相隔很遠,很遠。

第二天
1
  大約早晨九點鐘,一輛漂亮的白色小轎車停靠在療養鎮外的停車場(療養鎮內禁止機動車輛通行)。
  沿著主要大街的中心往下走,有一條栽著樹木的狹長草坪,草坪的人行道鋪著細沙,旁邊的長椅漆著各種顏色。寬闊的街道兩旁排列著幾幢樓房,其中一幢是卡爾.馬克思樓。茹澤娜的單身房間就在 那裏,小號手正是在那個房間度過了倒楣的兩小時。在大街的另一邊,正對著卡爾.馬克思樓,矗立著礦泉療養地最引人注目的建築物,建築的式樣具有上世紀末的 風格,外表塗抹著灰泥,大門上方鑲嵌著一塊很大的瓷磚。這幢大樓叫里士滿樓,是行政機關中唯一允許保持原名的樓房。
  “巴特裏弗先生還住在這兒嗎?”克利馬問看門人。得到一個肯定的回答後,他急忙沿著鋪了紅地毯的樓梯,上了二樓,一陣敲門。巴特裏弗穿著睡衣出來迎接他,克利馬有點困窘,他為自己沒有預先通知就突然到來表示抱歉,但是巴特裏弗打斷他,說:
  “我親愛的朋友,不必客氣。在這樣早的時刻又看見你,沒有比這更使我高興的了。”
   他搖著克利馬的手,繼續說:“在這個國家,人們不會欣賞早晨。鬧鐘打破了他們的美夢,他們突然醒來,就像是被斧頭砍了一下。他們立刻使自己投入一種毫無 樂趣的奔忙之中,請問,這樣一種不適宜的緊張的早晨,怎麼可能會有一個像樣的白天!那些每天早晨伴著他們恰當地稱為‘鬧鐘’的一陣鈴聲開始生活的人,他們 發生了什麼呢?他們一天天變得習慣於緊張,而不習慣於快活。相信我,人的性格是由他們的早晨決定的。”
  巴特裏弗把手放在克利馬肩上,示意他坐 在扶手椅裏,他繼續說:“我喜歡早晨那些閒散的時刻,就象一尊矗在橋頭的美麗雕塑,我跨過它,從夜晚慢慢步入白天,從夢中慢慢進入現實。在這一刻,我多麼 盼望一個奇跡!一個小小的奇跡,一次不期而遇。它將使我確信,我夜間的夢並沒有隨著黎明的到來而結束,睡夢中的冒險和白天的冒險之間沒有絕對的界限。”
  小號手瞧著巴特裏弗在房間裏踱來踱去,一面用手撫平灰色的頭髮。聽著他那悅耳的嗓音,他辨出巴特裏弗有著濃重的美國口音,他選擇詞有一種好聽的、老式的音調,這很容易理解,事實上他從未在自己祖輩的故土上生活過,他主要是從他的雙親那裏學會他的母語的。
   “你會相信嗎,我的朋友?”他又說,帶著信任的微笑傾向克利馬。“在整個這地方,沒有人願意適應我,甚至連那些護士們,她們雖然在其他方面很有禮貌,但 是,當我試圖說服她們在早餐時同我度過一個愉快的辰光時,她們總是瞪我一眼,以至我不得不把這樣的時刻推遲到晚上,可這時我已經有點累了。”
  他走到一張小桌旁,上面有一架電話。他問:“你什麼時候到的?”
  “今天早晨,”克利馬說,”我開車來的。”
  “你一定餓了,”巴特裏弗說,他拿起話筒,要了兩份早餐:”四個煮雞蛋,乳酪,卷餅,牛奶,火腿,茶。”
   在這同時,克利馬打量著房間,一張大圓桌,幾把椅子,一張扶手椅,鏡子,兩張長沙發,一個門通向洗澡間,另一個門通向鄰室——他記得這是一間小小的臥室。正是在這兒,在這間舒適的房間裏,開始了後來發生的一切。當這位美國富翁為樂隊和護士們舉行那場帶來災難的舞會時,他和他那醉醺醺的樂隊夥伴們就坐在這兒。
  巴特裏弗說:“你對面那幅畫還是你離開這兒後掛的。”
  這時,小號手才注意到那幅畫,上面畫了一個留著鬍鬚的男人,腦後有一個奇特的、淡藍色的光圈,手中舉著一支畫筆和調色板。這幅畫看上去不很熟練,但是小號手知道,許多好象很笨拙的畫,實際上都是著名畫家的手筆。
  “誰畫的?”
  “我畫的。”巴特裏弗回答。
  “我不知道你還是一個畫家。”克利馬說。
  “我喜歡畫畫。”
  “那人是誰?”克利馬大著膽子問。
  “聖拉撒路。”
  “可是,拉撒路肯定不是一個畫家吧?”
  “這不是聖經中的那個拉撒路,而是聖拉撒路,九世紀生活在君士但丁堡的一個修道士,他是我的保護神。”
  “我明白了。”小號手說。
   “他是一個非常奇特的聖徒,他不是因為信仰基督教而被異教徒殺害,而是因為他熱愛畫畫而被壞基督徒殺害的。你也許知道,在八世紀和九世紀,嚴厲的禁欲主 義者控制了東正教會,禁欲主義者敵視人世間的一切歡樂。繪畫和雕塑本身被視為有罪的享樂。提阿腓羅皇帝毀掉了成千上萬張優美的畫,並禁止我所敬仰的拉撒路 畫畫,但是拉撒路明白,繪畫是他讚美上帝的方式,因此拒絕服從,提阿腓羅把他關進監獄,嚴刑拷打,強迫他放棄畫筆。但是上帝是仁慈的,他給了拉撒路力量, 去忍受最殘酷的折磨。”
  “真是一個動人的故事。”小號手有禮貌地說。
  “是的。不過,我相信你到這兒來,並不是為了看我的畫,而是有更好的原因。”
  這時,有人敲門。一個侍者托著一個大盤進來,他把盤子放在桌上,忙著為他們安放早餐的碗碟。
  巴特裏弗讓小號手在桌邊坐下,他說:“這早餐還可以,但它不會使我們的談話分心。告訴我,你心裏有什麼事!”
  於是,小號手一邊吃飯,一邊講他的事。巴特裏弗不時插進來,提一些問題。 2
  首先,克利馬對茹澤娜的冷淡使巴特裏弗感到困惑:為什麼他不理會她的明信片,為什麼她給他打電話時,他假裝不在那兒,為什麼他不能表現出哪怕是一個友好的姿態,這本來會給他們那個短暫的愛之夜,留下一個令人慰藉的回聲。
  克利馬承認這事他做得既不得體,也不聰明。但是,他一再聲稱他沒有別的辦法,和這個姑娘的任何進一步交往都是叫人受不了的。
  這話不能使巴特裏弗滿意,“任何一個傻瓜都能引誘一個姑娘,那是很容易的,但是知道怎樣離開她,那就需要成熟的男人才能做到。”
  “你說得對,”小號手懊喪地承認,”但是,我對她的冷淡和難以克服的厭惡,遠遠超過了我的所有善意。”
  “你不會是說,你是一個厭惡女性的人吧!”巴特裏弗叫道。
  “這就是他們對我的評價。”
  “但是,你看來不像是這種人,你不像是一個陽萎患者,或是一個同性戀者。”
  “的確,我的問題不是陽萎或同性戀,不過它還要嚴重得多,”克利馬以一種憂鬱的語調說,“我愛我的妻子,那是我性愛的秘密,大多數人會覺得這是完全不可理解的。”
   這樣的表露十分令人感動,於是兩人都陷入了沉默。過了一會兒,小號手繼續說:“沒有人理解這一點,特別是我妻子,她認為男人持久的愛情標誌是他對其他女 人缺乏興趣,但那是瞎說,總是有一種什麼東西驅使我去接近別的女人,但是,一旦我佔有了她,一種有彈性的力量會突然又把我彈回到凱米蕾身邊,有時我感到我 追求這些女人,僅僅是為了彈回到妻子身邊時那美妙的一瞬(這一瞬充滿溫柔、渴望和謙卑),隨著每一次新的不忠,我反而越來越愛她了。”
  “因此,同茹澤娜發生關係,僅僅更加證明了你對妻子的堅定的愛。”
  “確實如此,”小號手說,”這也是一個非常令人愉快的證明。茹澤娜乍一看很迷人,但她的魅力在兩個小時內就完全消失了。一個男人不會被女人長期迷住,這有很大好處,他可以指望得體地離開她,很快回到自己的家中。”
  “我親愛的朋友,你簡直是一個濫施愛情,不道德的典型。”
  “我認為,對妻子的愛,恰恰是我唯一可取的地方。”
  “你錯了,你對妻子過分的愛,並不能作為你無情無義的理由,而是你無情無義的根源。由於你的妻子就是你的一切,於是所有別的女人對你就沒有什麼意義了,或者換句話說,她們不過是妓女。但是,這是褻瀆神明,是極不尊重上帝的造物。我的朋友,這樣的愛是異端邪說。” 3
  巴特裏弗推開空茶杯,從桌邊站起來,走進洗澡間。克利馬聽見沖水的聲音,接著傳出巴特裏弗的聲音:“你認為人們有權利殺害一個未出生的孩子嗎?”
   克利馬又想起那張頭頂光圈的聖徒畫像。他記得巴特裏弗是一個天性快活、講究飲食的人,卻根本沒有想到這個美國人也會有宗教信仰。他有點沮喪,擔心巴特裏 弗會來一番說教,擔心這塊充滿敵意的沙漠裏,他那唯一的綠洲也會變成沙地。他不安地說道:“你也和那些人一樣,把墮胎稱為‘謀殺’嗎?”
  巴特弗裏沉默半晌,最後他從浴室裏出來,換了一身衣服,頭髮梳得整整齊齊。
   “‘謀殺’這個詞大有劊子手絞索的味道,”他說,“我關心的是另外的東西。你知道,我相信生命是應該絕對承認的,這是十戒中最重要的一條。今天已經發生 的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我們對未來總是一無所知。我想說的是,對生命的絕對承認就是對未知事物的承認,而嬰兒正是不可預知的事物,他的本質就是不可預知 的,你不知道他會成為什麼人,他對你將意味著什麼,這就是你所以必須歡迎他的原因,否則,你的生命只有一半,就象一個蹩腳的游泳者,在海邊的淺水中劃水, 而真正的大海卻是始於深水的地方。”
  小號手表示異議,說那孩子不是他的。
  “我不知道你怎麼能這樣肯定,”巴特裏弗反駁說,“為了討論起見,我們假定你是對的,但是,你必須誠實地承認,要是你知道這孩子是你的,你仍會盡力去說服茹澤娜墮胎,為了你的妻子,和你那不道德的過分的夫婦之愛,你會這樣做的。”
  “是的,我承認這一點,”小號手回答說,“我無論如何都會勸她去墮胎。”
  巴特裏弗靠在浴室的門上,笑了,“我理解你,我不打算改變你的意願,我老了,不能從事於改變這個世界的工作,我已經對你談了我的看法,用不著再說了,儘管你不顧我的勸告,我仍然是你的朋友,儘管我不贊成你,我仍將幫助你。”
   小號手瞧著巴特裏弗,他用一種善良睿智的先知的有力語調說完了最後幾句話。他身上有一種莊嚴的東西。在克利馬看來,巴特裏弗所說的每句話,都可以用作布 道,用作寓言和儆戒,用作某種現代福音書的一個重要章節。他不禁對他五體投地(我們記得他總是處於緊張的情緒中,而且容易誇大這種情緒)。
  “我會盡力幫助你,”巴特裏弗又說,”等一會兒我們就去訪問我的老朋友斯克雷托醫生,他會處理醫療方面的問題。告訴我,你打算怎樣解決茹澤娜那方面的問題,她一定會提出反對意見,” 4
   這是他們討論的第三個問題。小號手詳細闡述了他的計畫,巴特裏弗說:”這使我想起了在我放蕩的青年時代所發生的一件事。當時我在碼頭上做工,有一個經常 給我們送咖啡來的姑娘,她是一個少有的好心腸的姑娘,從不拒絕任何一個人,男人們通常用粗暴而不是用感激來報答這種善心。我是唯一看得起她,待她有禮的 人,儘管我也是唯一沒有跟他睡過覺的人,我的溫文爾雅使她愛上了我,如果我不跟她睡覺,這將會使她感到痛苦的恥辱,於是我便這樣做了,然而僅此一次。後來 我對她解釋,我會永遠對她有一種精神上的愛,但是再發生肉體關係是不可能的,她忽然流著淚跑開了。當她在街上遇見我,她總是瞧著別處,她對別的男人益發招 搖。過了兩個月,她告訴我她已經懷孕了。”
  “那麼說,你的經歷跟我相似。”
  “我的朋友,”巴特裏弗說,“難道你不覺得你的經歷也是所有男人的經歷嗎?”
  “你怎麼辦的?”
   “我所做的正是你打算要做的,所不同的是,你試圖裝作愛茹澤娜,而我卻對那個姑娘懷有真誠的愛。對我來說,她是一個令人同情的,被損害與被侮辱的姑娘, 一個除了我淮都不會起惻隱之心的可憐人兒。她不想失去我,我想她也只能這樣做,對於出自她那頭腦簡單的自私來說,這是唯一的辦法,我不能因此而對她發怒。 我這樣告訴她:‘我非常清楚是別人使你懷孕的,但是,我知道你出此下策是因為你愛我,我要報答你的愛情,我不在乎這是誰的孩子,如果這是你的願望,我願跟 你結婚。’”
  “這簡直是發瘋!”
  “也許吧,但總比你故意欺騙更有效果。我一再向她保證,我非常喜歡她,對於跟她結婚,對於孩子及其一切,都是認真的。最後,這個小妓女哭了,承認她對我說了謊。她說,我的善良使她感到她配不上我,她決不可能想到要跟我結婚。”
  小號手陷入了沉思,巴特裏弗又說:”我希望這故事能對你起到一種寓言的目的,不要試圖假裝愛茹澤娜,而是要真誠地愛她,同情她,甚至在她欺騙你時,也要看到她的騙局乃是她的愛情的手段。我相信她不可能抵禦你的善良的力量,她自己將會採取必要的措施,避免傷害你。”
  巴特裏弗的話給小號手留下根深的印象,然而,當他腦海裏更生動地浮現出茹澤娜的形象時,他認識到巴特裏弗所指出的愛的途徑在他是太難了,這是聖徒的道路,而不是普通人的道路。 5
   茹澤娜坐在寬敞的治療室裏的一張桌子後面,那些接受各種療程的女人們,躺在沿牆排列的床上休息。她正在查看兩個新來病人的治療卡,在卡上寫下當天的日 期,發給病人衣帽櫃鑰匙、毛巾和長長的白被單。然後,她瞧了瞧表,朝大廳後部的浴池走去(鋪著瓷磚的大廳裏蒙著溫暖脅的水汽,她裸著身子,只在外面罩著一 件白大褂),二十幾個光著身子的女人在用作治療的浴池中潑起水花。她叫著其中三個人的名字,好讓她們知道,規定的沐浴時間已經結束。女人們順從地爬出浴 池,搖晃著她們沉甸甸、濕滴滴的乳房,跟在茹澤娜後面匆匆離開。她領著她們到前面的治療室,讓她們躺在空床上,然後開始依次照料她們:把被單裹在她們身 上,用被單角擦拭病人的眼睛,最後拉過溫暖的毯于蓋住她們。她們朝她微笑,但茹澤娜卻一點也笑不起來。
  生在這樣一個小鎮裏是不幸的,每年有成 百上千的女人擁進這個小鎮,卻幾乎沒有一個年輕的男人光顧。如果一個女人打算一輩子住在這兒,到她十五歲時,她也許已經完全看清了生活可能展示給她的全部 戀愛前景。至於移居別處——茹澤娜工作的療養地根本不願放走任何一個工作人員,她的父母對任何可能遷徙的暗示也都會勃然動怒。因此,即使茹澤娜對工作認真 負責,完全履行了她的職責,但她對病人恰恰沒有多少感情,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她的態度出於以下三種原因:
  嫉妒:到這個療養地來的女人們,她們來自丈夫和情人的懷抱,來自一個絢爛多彩的世界。茹澤娜相信這個世界給了人們千百個煥發青春美麗的機會,而她卻永遠不可企及,儘管她比她的大多數病人有著更好看的胸脯,更修長的腿,和更漂亮的容貌。
   除嫉妒外,還有煩躁:那些女人來到這兒,她們都有著豐富多彩的過去,而她卻困在這裏,無過去可言。年復一年,她的命運毫無變化。在這個一成不變,枯燥無 味的小鎮裏,她將度過她的一生,這使她感到恐懼,雖然她還年輕,但她卻時常滿腹心事,想到在她有機會開始生活之前,她的生命也許就已結束。
  第三,她對女人成堆的地方本能地感到厭惡,她們在一起會削弱單個女人本身的價值。她周圍充斥著過多的令人壓抑的女人胸脯,這種充斥甚至使一個象她這樣好看的胸脯也失去了價值。
  她面帶煩惱,剛剛把最後一個病人裹好,這時,那個瘦精精的同事把頭伸進房間來,叫道:“電話!”
  她顯得異常興奮,茹澤娜頓時知道是誰打來的電話了,當她拿起話筒時,臉上一陣發紅。
  克利馬向她問候,並且問她什麼時候有空。
  “我的工作要到三點鐘才能做完,”她回答,“我們大約四點鐘能見面。”
  然後,他們討論了一下最合適的會面地點,茹澤娜提議在鎮上最大的飯館,那兒整天營業,那個瘦瘦的同事緊挨著茹澤娜,盯著她的嘴巴,贊同地點點頭。小號手卻說他寧願在別處與她會面,這樣他們可以單獨在一起,他提議坐他的車到郊外去。
  “這有什麼意思呢?我們開車到哪兒去呢?”茹澤娜問。
  “至少我們可以單獨在一起。”
  “如果你為我感到羞恥,你本來可以待在家裏。”茹澤娜說。她的朋友有力地點點頭。
  “我沒有那個意思,”克利馬說,“那好吧,四點鐘我在飯館門前等你。”
  “太棒了,”茹澤娜掛上電話後,那個瘦護士說,“他想在一個沒人的地方和你會面,但你一定得讓盡可能多的人看見你們。”
   茹澤娜對這次會晤感到激動和緊張,她已不大記得克利馬的樣子了,他的微笑是怎樣的?他的舉止又是怎樣的?她和他的那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邂逅,只留下了一 個模糊的回憶。她的同事們熱切地向她打聽過這位有名的小號手,她們想知道他的一切:他都說了什麼話,他沒穿衣服時是什麼樣子,以及他怎樣做愛。但是,她不 能確切地告訴她們什麼,只是不斷地重複說,那就象一場夢。
  這倒不是一個陳詞濫調,那個同她在床上度過了兩個鐘頭的男人,就象一幅廣告上的畫忽然有了生命,變成一個有形、有熱氣、有重量的實體,最後又溶進一幅平面無色的畫中,重疊成千百張複製品,從而變得更加抽象和不真實。
  是的,他使她感到困惑,他突然出現,轉瞬又消失了,給她留下一個對於他的完美的不自在的感覺。她不能抓住一點具體的細節,使他下降而變得更為親近。只要他還離得很遠,她就充滿堅決的決心,然而,由於感到他的臨近,她卻覺得自己失去了勇氣。
  “祝你走運!”瘦護士說,“我要一直為你祝福!” 6
   克利馬與茹澤娜通了電話後,巴特裏弗挽著他的胳膊,引他去馬克思樓,斯克雷托醫生的診所和住處就在那裏。幾個女人正坐在候診室裏。巴特裏弗徑直朝診療室 走去,在門上短促地敲了四下。過了片刻,一個高高的穿著白大褂的男人出來,他的眼鏡架在非常突出的鼻樑上。”請等一下。”他對候診室的女人們說,然後引著 兩個客人上樓,到二樓他的住所去。
  “你好,我們的大藝術家,”等他們都坐下後。那人向小號手問候,“你什麼時候再給我們舉辦一次音樂會?”
  “這輩子我再也不想在這裏開音樂會了,”克利馬回答,“這地方使我倒透了黴。”
  巴特裏弗向醫生講了小號手的困境。克利馬說:“我將非常感謝你的幫助。首先,我很想弄清楚她是否真的懷了孕。也許她的那個只是來遲了一點,要不然,也許她是在作弄我,這種事我以前已遇到過一次,當時也是一個金髮姑娘。”
  “你應當躲開這些金髮女人。”斯克雷托醫生說。
  “你說得對,”克利馬同意道,“金髮女人是我的禍水。斯克雷托醫生,你不知道,那簡直是一場夢魘。我一直敦促她去做一次體檢,可是,在懷孕的早期階段,體檢是查不出什麼名堂的,所以我就想要他們做一次妊娠試驗,他們把女人尿液注入老鼠體內——”
  “而如果這只老鼠的卵巢開始排卵,這位女士就是懷孕了。”斯克雷托突然插話。
  “她帶上一小瓶晨尿樣品,我跟她一道去,正當我們到了門診所時,她忽然把瓶子失手落在人行道上,我猛撲向這些玻璃碎片,仿佛它們是聖杯,試圖救出幾滴珍貴的尿液。她是故意這樣做的,她完全明白她沒有懷孕,她只是想儘量讓我的神經緊張。”
  “典型的金髮女人的行徑。”斯克雷托醫生注重實際地說。
  “你認為那些金髮女人與褐發女人的行徑不同嗎?”巴特裏弗問,他顯然對斯克雷托關於女人的看法不以為然。
   “當然,”斯克雷托回答,”淺色和深色代表兩類完全不同性格的人。褐發意味著男人氣概,勇敢,直率,主動精神,而金髮則象徵著女人氣質,溫柔、服從。一 個金髮女人實在算得上兩個女人,這就是為什麼一個公主必須是金髮,而女人們——為了儘量女人氣——總把她們的頭髮染成金色,而絕不染成褐色。”
  “我倒想知道染料怎樣對人的心靈產生影響。”巴特裏弗說。
   “這與染料無關。一個金髮女人,不管那是真的還是染的,都會下意識地使自己的性格與頭髮相適合。她極力使自己成為一個脆弱的人,一個玩偶,一個公主,她需要禮貌、溫存、殷勤、讚美,她不能對自己做任何事情,表面上溫柔可愛,內心卻骯髒淫蕩。如果褐發成為時髦,整個世界將會更加令人愉快,那將是人們曾想得 到的最有益的社會改革。”
  “那麼,你認為茹澤娜可能只是在作弄我,”克利馬說,試圖在斯克雷托的話裏抓住一點希望。
  “不,前天我已對她作過檢查,她的確是有孕了。”斯克雷托醫生回答。
  巴特裏弗注意到小號手臉色蒼白,便說:“醫生,我相信你是流產事務委員會的主席,對嗎?”
  “是的,”斯克霄托說,“我們本星期五要開會。”
   “太好了,”巴特裏弗說,“在我們的朋友完全垮掉之前,這事得趕快解決。我知道在這個國家,要得到合法的流產是一件麻煩事。”“非常麻煩,”斯克雷托同意,“委員會裏有兩個愛管閒事的老女人,她們本應代表人民的聲音,可是她們卻很乖戾,她們仇恨所有到我們這兒來的女人。世界上最厭惡女人的是誰?是女人! 不是男人——甚至也不是克利馬先生,雖然他已經兩次遭到要求承認父親身份的訛詐——我認為,沒有一個男人象女人那樣怨恨她們的同胞。你認為她們為什麼要追 逐我們男人?僅僅是為了傷害和羞辱她們的姐妹。上帝在女人心中播下彼此的厭惡,因為他想要人類繁殖興旺。”
  “我要原諒你剛才說的話,但只是因為時間很緊,我們的朋友需要幫助,”巴特裏弗說,“就我所知,你在那個委員會裏有決定權,那些愛嘮叨的女人都聽你的話。”
  “我的確是有決定權,這是事實,”斯克雷托反駁道,”儘管如此,我還是老早就想甩掉這一切。這簡直是浪費時間,而且在這上面掙不到一個錢。告訴我,大藝術家,你在一次音樂會中能掙多少錢?”
  克利馬說出的數字,使醫生呆住了,“我常想知道,作為一個業餘的音樂家,我是否也能掙一些很容易的外快。你知道,我還是一個相當不錯的鼓手。”
  “你會敲鼓?”克利馬問,儘量振作起熱情。
  “可不,在我們的俱樂部裏,有一架鋼琴和一套鼓,沒事兒時我常到那裏去練習敲鼓。”
  “這太想不到啦:”小號手叫道,很高興有一個恭維醫生的機會。
  “問題是這一帶沒有人能組成一個合格的爵士樂隊,只有藥劑師的鋼琴還彈得可以,我們在一起玩得挺不錯。聽著,我有一個主意!”他頓了一下,“當茹澤娜與委員會約見時……”
  “但願她會到場!”克利馬歎道。
   斯克雷托醫生搖搖他的胳膊,”別擔心,她們都會出場的。不過,委員會也要求父親到場,這樣,你就必須同她一道來,但你用不著僅僅為了這種無聊的事再跑一趟,我建議你提前一天來——也就是這個星期四——我們在那大晚上安排一場音樂會,有小號、鋼琴和一套鼓。海報上有你的名字,音樂廳裏肯定會座無虛席。你覺得怎麼樣?”
  克利馬一直帶著近乎狂熱的赤誠維護他那演出的專業水準,假若是在前一天,他會認為醫生的這個建議是十分荒謬的,然而,他現在除了對某一個護士的生殖器官感興趣外,對什麼都無所謂了。他以一種適度的熱情回應了醫生的建議:“那真是太好不過了!”
  “是嗎?你真的喜歡這個想法?”
  “當然。”
  斯克雷托轉向巴特裏弗,“那麼,你認為怎麼樣?”
  “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計畫,我只是擔心時間的安排——兩天不允許你們有充分的準備。”
   作為回答,斯克雷托站起來,走到電話機旁。他撥了一個號碼,但是沒有人接。“首先要辦的事是海報,我們得馬上著手搞起來,但我們的秘書像是出去吃午飯 了,”他說,“借用俱樂部大廳沒有問題,公眾教育會在星期四要主辦一次有關酗酒的講演,由我的一個同事在那天晚上演說。但他會非常樂意託病取消它。當然, 你得在中午前後到達這裏,好讓我們有時間排練一下,也許你覺得這沒有必要?”
  “恰恰相反,”克利馬回答,“這主意很好,我們需要一道做點準備。”
  “這正是我想的,”斯克雷托說,“讓我們準備一場轟動的演出,來幾個象‘聖路易的布魯士’,‘當聖徒們……’這樣受歡迎的節目。我還練習了幾首獨奏曲,我真希望你會喜歡它們。順便問問,你今天下午打算做什麼?也許我們可以來試奏一下。”
  “狠不湊巧,今天下午我得同茹澤娜談一次話,說服她墮胎。”
  斯克雷托揮揮手臂,”讓它見鬼去吧,她會同意的,不會有什麼麻煩。”
  “雖然如此,斯克雷托醫生,”克利馬徵求道,“如果你不介意,我們還是把這事留到星期四再說吧。”
  巴特裏弗支持克利馬:“我也認為還是星期四好,今天幾乎不能指望我們的朋友把他的心放在音樂上。另外,我相信他也沒有把樂器帶來。”
  “你說得對。”斯克雷托承認。於是領著兩個客人到街道對面的一家飯館去。然而,斯克雷托的護士趕上他們,用一種急迫的聲調,要求醫生回診所去。斯克雷托只得道歉,然後讓那護士給拽回去,照料他那些不育的病人去了。 7
  茹澤娜大約半年前搬進卡爾.馬克思樓,在此之前,她同父母住在附近的一個村子裏。在這六個月裏,她漸漸明白,獨立生活並沒有給她帶來夢寐以求的奇遇和滿足。
  這會兒,她下班回家,詫異地發現父親安坐在她起居間的沙發裏,這使她很不高興。他來的太不是時候,她正急著要把自己儘量打扮得更有魅力,梳理好頭髮,選擇一件合適的衣服。
  “你在這兒做什麼?”她煩惱地問。她對看門人很生氣,他和她父親十分親密,似乎總是在她不在家時讓她父親進來。“我們今天要採取行動,”她的父親說,“這會兒我先休息一下。”
  他是市民文明秩序團的成員,療養地的醫務人員老是嘲笑這些六、七十歲佩帶臂章的勇士們,裝模作樣,愛管閒事。茹澤娜很為她父親捲進這樣的團體活動感去羞恥。
  “我不懂你幹嗎要煩這些無聊的事。”她抱怨道。
  “你應該感到自豪,你的父親從來沒有虛度過一天,將來也決不會,我們這些老頭子仍然能教給你們年輕人一些東西。”
  茹澤娜決定隨他去嘮叨,專心換她的衣服。她打開衣櫃。
  “是嗎?哪些東西呢?”
  “你會感到吃驚。就拿療養地來說:它舉世聞名,有可能成為一個旅遊勝地。但瞧瞧它現在又髒又亂的樣子!孩子們在草坪上到處亂跑……”
  “那又怎樣呢?”茹澤娜歎道,繼續翻檢她的衣服,但沒有一件使她滿意。
  “這些小傢伙夠壞的了,可那些狗更壞!法律上有一條,應該用皮帶把狗拴住,套上口絡,但是,沒有人注意到這個,他們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下一次,你好好地瞧一瞧那個公園!簡直是丟臉!”
  茹澤娜抽出一件衣裙,開始在半開著的衣櫃門背後試換。
  “那些雜種狗到處亂撒屎尿!甚至撤在玩具沙箱裏面!你想想一個孩子在沙裏玩耍,把餅乾掉在這樣的臭東西上!難怪這一帶有這麼多的病,過來!”茹澤娜的父親指著窗外,“瞧瞧!我馬上就能數出四條狗,在公園裏亂跑。”
  茹澤娜穿好衣裙,走到掛在牆上的鏡子前面,仔細審視自己。鏡子很小,她只能看到自己的腰部。
  “我看你對我講的不感興趣。”她的父親說。
  “不,我很感興趣。”茹澤娜回答,踮著腳從鏡子前慢慢後退,以便看到衣裙在她腿上產生的效果。“別生我的氣,爸爸,一會兒我得去見一個人,我現在很忙。”
  “依我看,唯一合法的狗是警犬和獵狗,”她的父親說,“但我不懂人們幹嗎總想在家裏養一條狗,要不了多久,女人們就會停止養小孩,而是整天推著裝滿卷毛狗的嬰兒車!”
  茹澤娜對鏡子裏反映出來的形象不滿意,她轉身回到衣櫃前,開始另找一件衣裙。
  “我們決定,在公寓裏可以養狗,但必須首先在房客會議上提出來,並且要沒有一個房客反對才行。我們也建議要提高養狗執照的手續費。”
  “我但願有你的煩惱。”茹澤娜說。她想到不必再住在家裏真太好了,從她還是一個小孩子起,她的父親就用喋喋不休的說教和訓誡折磨她的神經。她渴望著一個世界,在那裏人們都講不同的語言。
  “用不著說諷刺話。狗的問題是一個重要的問題,這不只是我的看法,也是我們國家一些最高領導人的看法,我想他們是忘了請教你的高見。自然羅,你會告訴他們,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是選擇漂亮的衣裙。”他加了一句,注意到他的女兒又躲到衣櫃背後去換另一件衣服了。
  “我的衣裙肯定要比你的狗重要得多。”她銳聲說,再一次在鏡子前舒展身軀。這一次她仍然不太滿意,但是,對自己樣子的不滿意,漸漸變成一種挑釁的心情,想到小號手將看見她穿著一件廉價和不漂亮的衣裙,不管他喜歡與否,這都給了她一種惡意的滿足。
  “這件事有關衛生,”她的父親繼續說,“只要人行道上儘是狗屎,我們的城市決不會清潔,這也是一個道德問題。人們對一群蠢狗牢騷滿腹,正說明這現象是不對的。”
  某種茹澤娜未意識到的事情發生了:她的挑釁心情正在微妙而神秘地與父親的憤慨發生共鳴。她不再對他感到那樣強烈的厭惡,恰恰相反,她下意識地用他的氣話來加強自己的挑釁情緒。
  “我們家裏從來不養狗,當然沒有人想到它。”他說。
  她繼續照鏡子,因為懷孕而感到一種新的力量在她的內部生長。即使她不喜歡自己的外貌又有什麼關係呢?事實是小號手仍然要開車來看她,低聲下氣地懇求她見面。事實上(她瞧了一下手錶)他這會兒可能正等著她哩。
  “我們會把事情整頓好的,等著瞧吧!”她的父親笑道。她溫和地、差不多帶著微笑地回答說:
  “但願如此,爸爸。不過,我現在真的該走了。”他們一道下樓,在卡爾.馬克思樓的大門口道了再見。茹澤娜慢慢朝飯館走去。 8
   克利馬一直不能與一個著名的受人歡迎的藝術家的角色完全一致。在他目前的個人煩惱中,他的社會名聲尤其顯得麻煩。當他一走迸飯館,看見他的畫象正從上次 音樂會留下的一張海報上朝下凝視,一種說不出的憂慮就攫住了他。他把茹澤娜引進餐室,不安地瞧瞧周圍,看看是否有人己認出他。他害怕他們的眼光,似乎他在被審查一樣,他不能要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和姿勢。他感到幾個好奇的目光正注視著他,他試圖不理睬他們,瞅准了後面的一張桌子走去,那兒有一個大窗子,可以 看見公園的景色。
  他們一坐下來,他就朝茹澤娜微笑,撫摸她的手臂,並說她的衣裙穿得很合適。她謙虛地表示異議,而他則殷勤地堅持,試圖延長關 於她的魅力的話題。他告訴她,她的容貌讓他感到驚奇,這兩個月他一直在想她,而他對她外貌的想像遠遠不如她本人。他說,即使他懷著激情和愛想念她,她本人 還是比他想像的更可愛。
  茹澤娜反駁說,小號手在兩個月裏全然不理睬她,這是非常奇怪的,既然他聲稱如此這般想念她。
  他對這種反駁已有充分的準備,他深深地發出一聲歎息,告訴這姑娘,她不可能知道這兩個月裏他遭受了多大的痛苦。她要求他解釋,但他說他寧願不去細述這些傷心的事,只是說他是一次可怕的忘恩負義的受害者,他忽然發現了在這個世界上,他是完全孤獨的,沒有一個朋友。
  他擔心茹澤娜會逼他進一步細述他的痛苦,而他也許會很容易陷入自己的謊話中糾纏不清。然而,他的擔心是多餘的,茹澤娜聽得很熱心,並且很高興聽到了一個對於克利馬兩個月沉默的解釋,但她並不在乎他的“不幸”,唯一使她對他的憂鬱感興趣的是,他們都很憂鬱。
  “我老是想到你,我本來是願意幫助你的。”她說。
  “我是這樣厭惡這個世界,以至我不想看見任何人。陰鬱的人不會有好交際。”
  “我也很孤獨、悲傷。”
  他撫摸著她的手,“我明白。”
  “很久我就知道,我們快要有一個孩子了,可你從不給我打電話。我無論如何要生下這個孩子,不管怎樣,即使你不來,即使你決不想再看見我。我對自己說,即使我被完全拋棄,至少我還有你的孩子,我決不打掉他,決不……”
  克利馬頓時十分驚慌。
  幸虧,懶散地施著腳步在桌子之間走的服務員,這時來到跟前,要他們點菜。
  “一杯白蘭地,”小號手輕聲說,隨即又改口,“來兩杯白蘭地。”一陣沉默。
  茹澤娜低聲說:“我不會讓他們把我的孩子打掉,沒有什麼能阻攔我。”
  他終於恢復了鎮靜,“不要這樣說,你畢竟不是唯一的當事人,孩子不只是女人的事,這關係到兩個人,我們必須共同處理好這事,否則我們就會遇到很大的麻煩。”
  這話從他嘴裏一說出來,他就意識到他剛才已經間接承認了,他是這個孩子的父親。以後同茹澤娜的全部談話都得以這一假定為基礎。他正在按照計畫行事,這是預先反復斟酌過的一個讓步,儘管如此,克利馬還是被自己的話嚇住了。
  服務員端著兩杯白蘭地回來,“您是克利馬先生,小號演奏家。”他說。
  “是的。”
  “廚房裏的姑娘們認出了你,那海報上是你!”
  “是的,”
  “我聽說,你是所有十二歲到七十歲的姑娘們崇拜的物件,”服務員說,他轉向茹澤娜:“那些女人們都嫉妒得要命,當心她們把你的眼珠摳出來!”當他回廚房去時,他幾次回過頭來,露出粗俗放肆的笑容。
  茹澤娜重新說:“我決不會讓他們把孩子打掉,總有一天,這孩子也會使你感到幸福的。我不想從你那裏得到什麼,千萬不要以為我會煩擾你,你沒有什麼可擔憂的,這是我的事,如果你願意,你可以把他完全留給我。”
  沒有比這種一再保證更令男人緊張的了,克利馬感到自己的力量在迅速消退,他已完全不抱任何挽回的希望,於是陷入了沉默,茹澤娜最後的話在這沉寂中發出回聲,仿佛在嘲笑他的完全無助。
  然而,他隨即想到他的妻子,意識到他決不能投降。他把手滑過大理石桌面,觸到茹澤娜的手,他抓住她的手指,說:“我們把這孩子忘掉一會兒吧,不管怎樣,這不是主要的事,你認為我們兩個沒別的事可談嗎?你認為我是為一個胎兒才開車到這兒來看你的嗎?”
  茹澤娜聳聳肩膀。
  “你不知道我多麼想念你。說來好笑,我們相識的時間這樣短,但是我沒有一天不在想你。”
  他停了一下。茹澤娜說:“整整兩個月你沒有寫一個字來!我給你寫了兩封信!”
   “別生我的氣,親愛的,”小號手說,“我故意沒有給你回信,我害怕我內心風暴般的感情,我極力抗拒愛情的襲來。我想給你寫一封長信,事實上,我塗了一張 又一張紙,但是,後來我把它們都扔掉了。我以前從未象這樣愛過,這使我感到恐懼。而且這中間還有其他原因,我幹嘛不承認呢?我想要弄清楚我的感情是真實 的,而不是中了魔法,它會來得迅速,也去的迅速。我對自己說:如果到月底我仍然這樣深深地愛著,那麼,我就知道這是真的,而不是一個幻覺。”
  茹澤娜輕聲說:“那你現在怎麼想?它僅僅是一個幻覺嗎?”
   茹澤娜剛說完這話,小號手就感到他的計畫開始奏效了。於是他繼續握住姑娘的手,越來越放心他說個不停。他說,此刻坐在這兒瞧著她,他覺得沒必要再考驗他 的感情,他心中一切都變得很清楚了。談論那孩子毫無意義,因為對他來說,重要的是茹澤娜,而不是她的孩子。這個未出生的孩子只不過是把他召到了茹澤娜身 邊。這就是那孩子的真正意義。的確,她懷的孩子使他來到療養地,說明他是多麼愛她,為了這個原因(他舉起白蘭地酒杯)他現在要為這孩子的健康乾杯。
  突然,他又感到恐懼不安,由於他措詞熱情,竟說出這樣該死的祝酒辭。然而已經太遲了,話剛落音,茹澤娜就舉起她的酒杯,輕聲說:“是的——為了我們的孩子!”然後呷了一口白蘭地。
  小號手試圖用滔滔不絕的話掩飾這個不適宜的祝酒,他再次表明他每日每時都在想著茹澤娜。
  她說她相信在那個大城市裏,肯定會有許多漂亮迷人的女人追求他。
  他反駁說他對她們的傲慢和狡儈已經膩了。她們擺臭架子,而茹澤娜才是真正的女神。他覺得被迫同她天各一方太遺憾了,難道她不能遷到首都來嗎?
  她說她很願意這樣做,但在城裏不容易找到工作。
  他寬容地笑笑,說他認識許多有影響的人物,把她安置在某個醫院或診所並不困難。
  他這樣滔滔地說了很久,一直握住她的手,沒有注意到一個年輕姑娘走近他們的桌子,她不管是否打擾了他們,活潑地大聲叫道:“您是克利馬先生!我一下子就認出了您,您能給我簽個名嗎?”
  克利馬的臉紅了,意識到在眾目睽睽的公共場合,他一直捉住茹澤娜的手,向她表白愛情。他感到他好象坐在一個圓形劇院的舞臺上,全世界的人部興致勃勃,幸災樂禍地瞧著他為了生存而拼命掙扎。
  那姑娘遞給他一張紙頭,克利馬恨不得儘快簽完名,但是他和姑娘身上都沒有帶筆。
  “你有筆嗎?”他輕聲對茹澤娜說。
  茹澤娜搖搖頭,那姑娘回到她的桌上,現在她的所有夥伴都借此機會來與一個著名的音樂家見面。他們圍著克利馬,遞給他一支圓珠筆,不斷從筆記本上撕下一張張紙,讓克利馬簽名。
   根據預定的行動計畫,這太好了,目睹他們親密關係的人愈多,茹澤娜就愈自信她與克利馬的戀愛關係更加鞏固。但是處在克利馬的心境,這種合乎情理的想法卻 搞得他心亂如麻。他差一點驚慌失措,他擺脫不了這種念頭:茹澤娜和所有這些人勾結,他們都將在一場關於父親身份的訴訟中作證反對他:“是的,我們看見過他 們,他們象一對戀人似的偎在一起,他撫摸著她的手,狂喜地凝視著她的眼睛……”
  小號手的虛榮加重了這些憂慮,他並不認為茹澤娜的魅力值得他當眾表露愛。在這點上他有點不公平,實際上她此刻比他想像的漂亮得多,正如愛情會使可愛的女人顯得更美麗,而煩惱會使可厭的女人的毛病更加誇大……
  終於只剩下他們兩人時,克利馬說:”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地方,開車出去逛一逛,好嗎?”
  她很想看看他的汽車,於是同意了。克利馬付了帳後,他們就出去了。飯館對面是一個小公園,有一條鋪著黃沙的小徑。十來個人沿著小徑排成一行,他們中大多數人上了年紀,在他們打皺的短上衣袖子上,佩戴著紅臂章,每個人手上都舉著一根長竿。
  克利馬非常驚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茹澤娜很快地說:“沒事,走吧,讓我看看你的汽車。”試圖把他拉開。
  然而,克利馬不能把目光從這些老頭身上移開。他完全不理解這些一端裝著金屬環的長竿的用途。這些人也許是老式路燈的點燈人,也許是飛魚的獵捕者,也許是用一種秘密武器武裝起來的住宅守護者。
  在他凝望時,他們中間一個人好象在朝他微笑。他嚇了一跳,他擔心他開始得了幻覺症,老是在幻想人們在暗中監視他。他跟著茹澤娜很快地離開這裏,朝停車場走去。 9
  “我很想把你帶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去,”他說,一隻手扶住方向盤,另一隻手摟著茹澤娜的肩膀,“到南方去。我很想同你沿著公路,一直把車開到大海邊。你知道義大利嗎?”
  “不知道。”
  “答應我,你將同我一道去。”
  “這樣,你不是做得過頭一點了嗎?”
  茹澤娜出於一種穩重這樣說,但是,小號手卻生怕她所說的“做得過頭”是指他所有的花言巧語。
   “是的,我是要做得過頭,我的想法總是過頭,我就是這個樣子。但是,我不象別人,我總想實現我的那些過頭的想法,相信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比一個輝煌 的夢變成現實更美麗的了。我希望我的生命正是一個奢侈的夢,我希望我們永遠不必回到這個療養地,我希望我們能駕駛著車一直向前開,直到我們到達海邊,我將 在某個樂隊找到工作,我們將漫遊一個個海濱勝地。”
  他把車停在一處風景區,兩人跨出車門,他提議在樹林裏散散步。他們沿著一條小路走了一會兒,然後在一張木凳上坐下來,這張木凳還是遠在人們沒有大量使用汽車,鄉村郊遊更為流行的時代留下來的。他讓胳膊一直摟著她,突然用一種悲傷的語調說:
  “你知道,所有的人都認為我的生活是尋歡作樂,沒有比這更不符合事實的了,實際上我很不幸福,不僅僅是最近的幾個月,而是有很長的時間了。”
  在她看來,小號手關於去義大利旅遊的話是不現實的(她知道很難獲准去國外自由旅遊),這使她產生一種模糊的不信任感。相比之下,現在從他話中透出的悲痛對她卻有一種誘人的味道,她品嘗著它,就象品嘗著烤熟的豬肉香味。
  “你怎麼竟然會不幸福呢?”
  “是的,相信我。”克利馬歎道。
  “你有名,有一輛高檔的小汽車,有錢,有一個美麗的妻子……”
  “也許她是美麗的……”小號手苦澀地說。
  “我知道,”茹澤娜說,“她已不再年輕,她和你一樣大,對嗎?”
  小號手知道茹澤娜已經瞭解了他妻子的情況,這使他感到惱火。然而他控制住自己:”是的,我們年齡相同。”
  “噢,在這點上你沒有問題,你實在並不老,你看上去幾乎是個孩子。”
  “但是男人需要女人比他年輕,”克利馬說,“尤其是一個藝術家。我需要青春,茹澤娜,你不知道我多麼愛你的青春,有時候我覺得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我是那樣渴望使自己解脫,渴望從頭開始。茹澤娜,昨天你打來的電話(它使我寒氣徹骨!),我感到它就是命運的召喚。”
  “這是真的嗎?”她柔聲說。
  “你知道我為什麼馬上給你回了個電話?我強烈地感到我決不能耽擱,我必須立刻見到你,立刻,立刻……”他頓住了,凝視著她的眼睛,“你愛我嗎?”
  “是的,你呢?”
  “我非常愛你。”他說。
  “我也是。”
   他俯下身吻她的嘴,這是一個光潔的嘴,年輕的嘴,優美的嘴,有著柔和彎曲的線條和潔白的牙齒,它的一切都是令人愉快的,畢竟兩個月前他就發現這張嘴是完 全值得一吻的。然而,恰恰因為它是這樣迷人,當時他透過一種朦朧的情欲去感覺它,一點也不知道它的真相:他覺得她的舌頭象一團火焰,她的唾液象一劑令人陶 醉的麻藥。只有對他沒有吸引力的嘴巴才是真正的嘴巴,一個吞噬大量麵團、馬鈴薯和湯汁的繁忙的洞穴,一個有著帶斑點的牙齒和不是麻藥而是粘膩唾液的嘴巴。 現在塞滿小號手嘴巴的便是一塊真正的舌頭,一塊他既不能吞下也不能吐出的令人厭惡的東西。
  他們的嘴終於分開了,他們繼續散步。茹澤娜差不多要 感到幸福了,但是,他意識到導致她給小號手打電話,促使他來這兒的那個問題,在他們的談話中奇怪地被回避了。她無心詳細談論它,相反,他們此刻的話題似乎 更加令人愉快,更加重要。不過,她還是想把這個被忽略的問題提出來,儘管需要謹慎,委婉,有所節制。所以,當克利馬向茹澤娜保證——在表露了種種的愛之後 ——他願意盡力為她創造一種新生活時,她說:
  “你真好,但是你別忘了,我已不再是一個人。”
  “是的。”克利馬說,他擔心的正是這個時刻,這是他所有花言巧語中最薄弱的一點。
  “是的,你說的對,”他又說,“你不再是一個人,但這並不重要,我想和你在一起,是因為我愛你,而不是因為你懷了孕。”
  “是的。”茹澤娜歎道。
  “兩個人僅僅為了他們的一時疏忽,為了生一個兒子而結婚,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了。其實,親愛的,說實話——我要你象從前一樣,應該只有我們兩個人,不要其他人來到我們中間,你懂我的意思嗎?”
  “哦,不,那不可能!我不能那樣做!我決不會做那樣的事。”茹澤娜斷然反對。
   她的話雖然激烈,但她的抵抗並不太堅決。畢竟,她只是在兩天前才進一步證實自己已經懷孕,,這件確鑿的事過於突然,還不能使她在頭腦中產生任何新的行動 計畫或方案。然而,她已意識到懷孕在她生活中是一件大事,是一個不會頻頻再來的機會。她感到自己就象一盤棋中的卒子,已經到達棋盤底線,變成了一個皇后。 她欣賞著這意外的新力量,她看到她的一個電話使各種各樣的事都活動起來:著名的小號手離開家,奔向她身邊,用他的漂亮的小汽車陪她兜風,跟她談情說愛。顯然,在她的懷孕和這種突然的力量之間有一種聯繫,放棄這個也許就意味著喪失另一個。
  小號手只得繼續搬弄他的如簧之舌,”親愛的,我不渴望一個 家庭,我渴望愛情,你是我的愛,而孩子卻會使所有的愛變成一個家庭,變得無趣,煩惱,瑣碎,一個可愛的女人變成了一個普通的母親。我不能看到你成為一個母 親,你是我心愛的人,我不想同任何人分享你的愛,哪怕是一個孩子。”
  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茹澤娜聽了很高興,但她還是搖搖頭,“不,我不能那樣做,這是你的孩子!我怎麼能打掉你的孩子?”
  他想不出新的理由,於是不斷地重複同樣的話,同時擔心她會看透他的虛假。
  “你已經三十出頭了,”她說,“你從來沒想過要一個孩子嗎?”
  事實上他的確從來沒有想過,他非常愛凱米蕾,孩子看來會是個障礙。當他剛才向茹澤娜表達這個想法時,並不是完全在杜撰,多年來他一直真摯誠懇地對他的妻子說同的樣話。
  “你結婚六年,還沒有孩子,我很高興能給你生一個兒子。”
  他感到事情重又轉而對他不利,他對凱米蕾的摯愛,在茹澤娜看來,卻成了凱米蕾沒有生育力,這鼓勵了她那厚顏無恥的想法。
   天氣漸漸涼下來了,夕陽垂在地平線上。時間正在消逝,他不斷地重複講過的話,而她則不斷地搖頭,不,不,我不能。他感到他走在一個死胡同裏,不知道從哪條路才能轉出去,周圍似乎險象環生。他非常緊張,以致忘了抓住她的手,親吻她,或者用溫和的語調說話。他忽然意識到這點,試圖使自己振作起來。他停下來, 微笑著摟住她。這是一個疲憊的摟抱,他緊緊貼住她,他的面頰觸著她的面頰,事實上,他是靠在她身上,休息,喘氣,因為他已精疲力竭,前面的路又顯得太陡峭 了。
  不過,茹澤娜也是智窮計盡,她也不想再爭下去了,她知道一味的反對,肯定不能贏得男人的心。
  他們的擁抱持續了很久,在克利馬把她從胳膊裏放開後,她低著頭,用一種順從的聲調說:“好吧,那麼告訴我該怎麼辦?”
  克利馬不敢相信他的耳朵,它來得這麼突然,這麼出乎意外,簡直使他驚喜萬分,他不得不控制自己不要流露出來。他撫摸著姑娘的臉頰說,斯克雷托醫生是他的一個好朋友,她需要做的只是出席三天后的一次聽證會,他們將一道去那裏,沒有什麼可擔心的。
  茹澤娜沒有反對,他重新鼓起精神去結束這場戰鬥,他用胳膊圈住她的肩膀,再次把她拉到身邊,吻她(他是那樣快活,以致茹澤娜的嘴唇再次蒙上一層薄霧),他不斷重複說,他希望茹澤娜能遷到首都去,他甚至重又說起去南方旅遊的話。
   這時,夕陽已經沉入地平線,樹林裏漸漸變得黑暗,月亮正升到樹梢。他們步行回到小汽車那兒,當他們到達公路時,忽然發現一束強烈的燈光照著他們。起初, 他們以為這是一輛過路汽車的頭燈,但接著就變得很明顯了,這束燈光正在追隨他們,它來自一輛停在公路另一側的摩托車,一個男人騎在車上,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們。
  “來呀,我們走快點。”茹澤娜說。
  當他們走近汽車時,那個人下車朝他們走來。小號手只看到摩托車前燈勾出來的一個黑色輪廓。
  “等等!”那人奔向茹澤娜,“我必須和你談談!聽著!我必須看到你!”他激動地大叫大嚷。
  小號手也很緊張、困惑,他對這個陌生人的冒失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惱怒,此外他什麼也沒有感覺到。
  “這個年輕姑娘是跟我一塊兒的。”他厲聲說。
  “我也有幾句話對你說!”那人沖他嚷道,“你以為僅僅你有名,你就可以隨心所欲,不受懲罰!你以為你能牽著姑娘的鼻子團團轉!你以為你是一個大人物,這一切就很容易!”
  當摩托手把注意力暫時轉向克利馬時,茹澤娜趁機迅速爬進小汽車,她把車窗搖起來,打開收音機,響亮的音樂聲頓時響徹汽車。小號手也爬進車,快勁把門關上。透過擋風玻璃,他們看著那個高聲叫嚷的人的輪廓,和他揮舞著的手臂。
  “他總是在追蹤我,他是一個瘋子,”茹澤娜說,
  “我們離開這兒吧。” 10
  他停放好車,陪著茹澤娜到卡爾.馬克思樓,分別時和她親吻了一下,當她消失在門口時,他感到疲倦得像是度過了許多不眠之夜。已經是深夜了,他很餓,他覺得自己甚至沒有力氣坐在方向盤前開車,他渴望從巴特裏弗那裏聽到一些安慰話,於是開始穿過公園去里士滿樓。
  當他到達門口時,他注意到被一盞路燈照著的一張大幅海報。他的名字用很大的,笨拙的字母寫在最上部,下麵用較小的字母寫著斯克雷托和藥劑師的名字。海報是用手寫的,還不太熟練地畫了一隻金色喇叭,顯得非常醒目。
  斯克雷托醫生這樣迅速地組織了對音樂會的宣傳,這似乎是個好兆頭,醫生顯然是個可以信賴的人。
  克利馬爬上樓梯,敲著巴特裏弗的門。
  沒有回答。
   他再一次敲門,仍然沒有回答。他來不及細想是否輕率(大家都知道這個美國人和女人的許多風流韻事),他的手已經轉開了門把手。門沒有鎖,小號手走進去,接著突然停住,嚇了一跳。房間裏黑咕隆冬,只有一個角落裏發出一團光,這團光既不象螢光燈的白光,也不象白熾燈的黃光,它是藍色的,一種奇特的藍色輝光。
   這時候,小號手遲鈍的頭腦終於醒悟到他的冒失,他想到他未經邀請便闖進別人的房間,再說也太晚了,他為自己的冒失感到羞恥。他走回過道,很快關上身後的門。但是,他很困惑,沒有離開,仍然站在門口,試圖理解他剛才看見的神秘現象。他想這個美國人也許一直都躺在紫外線燈下曬黑自己。但是,門突然打開,巴特裏弗出來了。他穿著整齊,並且穿著早晨穿過的那件衣服。他朝小號手笑笑,“我很高興你的來訪,請進。”
  小號手懷著好奇心走進屋,但他發現房間裏只有一盞普通的吊燈亮著。
  “我恐怕打擾了你。”小號手說。
  “沒關係,”巴特裏弗回答,指著窗子,小號手剛才看見的光亮就是從那個方向發出來的,“我正坐在那兒,想想,就這樣。”
  “我剛才進來時——原諒我這樣闖進來——我看見一團奇特的光。”
  “一團光?”巴特裏弗笑笑,“你不要把懷孕的事看得那麼重,它使你產生了幻覺。”
  “也許我的眼睛還沒有適應,走廊裏很暗。”
  “也許,”巴特裏弗說,“對了,告訴我你同茹澤娜的會面!”
  小號手詳細敍述了事情的經過。過了一陣,巴特裏弗打斷他:“你一定餓了!”
  小號手點點頭,巴特裏弗打開食櫥,拿出一包餅乾,一聽火腿,立刻著手把它們打開。
  克利馬繼續說話,一邊狼吞虎嚥地吃著晚餐,一邊探詢地瞧著巴特裏弗。
  “我想結果一切都會好的。”巴特裏弗讓他放心。
  “你認為那個騎摩托車的是什麼人?”
  巴特裏弗聳聳肩膀,“我不知道,但總之,現在這已沒有什麼關係。”
  “這倒是。我現在的問題就是如何向凱米蕾解釋,會議為什麼開得這樣長。”
  已經很晚了,小號手恢復了精神,鎮定下來,
  然後爬進他的小汽車,向首都駛去。一輪很大的圓月照著他的道路。

第三天
1
  星期三早晨,療養地又一次在單調刻板的忙碌中醒來,噴射的水流湧入浴缸,按摩師們屈曲著胳膊,正在鋪著清潔的床單。這時,一輛私人小汽車駛 進停車場,這不是以前停放在同一地點的那種豪華轎車,而是一輛外表平常的普通轎車。一個約模四十五歲的男人坐在駕駛盤前面,他獨自一人,後座上高高堆著幾 個小提箱。
  那個人走出來,鎖上車門,遞給管車人一些零錢,然後朝卡爾.馬克思樓走去。他拐來拐去穿過走道,來到斯克雷托醫生的診所。他穿過候診室,敲著診室的門。一個護士伸出頭來,那人作了自我介紹,過了一會兒,斯克雷托醫生出來了。
  “雅庫布!你什麼時候到這兒的?”
  “就這會兒。”
  “好極了!我這還有許多病人要檢查……聽著,”他想了一下說,”現在我不能離開,跟我來,我給你一件白大褂。”
  雅庫布不是醫生,他從未看過婦科醫生的診所內部,但是斯克雷托醫生已經抓住他的胳膊,引著他進入一個白色牆壁的房間。一個脫光衣服的婦女大叉著腿,仰躺在那兒。
   “給這位醫生一件外套。”斯克雷托對護士說,她打開衣櫃,遞給雅庫布一件漿得很清爽的白大褂。“到這兒來,”斯克雷托轉向雅庫布,“我想請你進一步證實 我的診斷。”那個女人看來十分高興,又有一個專家來探索她的卵巢的奧妙,儘管費了很大力,它還是不能給她帶來一個後代。
  斯克雷托醫生重新開始檢查病人的陰部,不時說出幾個拉丁詞,雅庫布咕噥著同意,然後他問:“你在這兒可待多久?”
  “一天。”
  “只有一天?真糟糕,我們幾乎沒有時間交談。”
  “你這樣摸我時有點疼。”那個女人抬著腿說。
  “總是有點疼的,這很正常。”雅庫布說,跟他的朋友逗趣。
  “是的,這個醫生說得對,”斯克雷托說,“沒什麼,很正常,我要給你開一些針劑,以後你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到這兒來,護士會給你注射,現在你可以穿衣服了。”
  “我其實是來和你告別的。”雅庫布說。
  “你是什麼意思?”
  “我要出國了,他們終於允許我移居國外。”
  那個女病人穿好衣服,向斯克雷托和他的同事告辭離去。
  “這真是意想不到!我一點不知道!”斯克雷托叫道,“我要把這些女人打發走,這樣我們就有時間在一起了。”
  “可是,醫生,”護士突然插話,”昨天你也是這樣做,到本週末,我們會完不成計畫了!”
  “好吧,叫下一個病人。”斯克雷托歎道。
  護士把下一個病人叫進來,兩個男人心不在焉地膘了她一眼,注意到她比前一個女人漂亮。斯克雷托問她洗浴是否使她感覺好一點,然後要她脫掉衣服。
  “費了很長時間,他們才發給我護照。我把它一拿到手,就準備過兩天離開。我甚至不想費事去和任何人道別。”
  “你來這兒,我非常高興。”斯克雷托說,他要那個年輕女人爬上檢查桌,他戴上橡皮手套。
  “這不疼,是嗎?”
  “是的。”她回答。
  “我來,是還想歸還你的藥片。”雅庫布說。
  斯克雷托醫生再次勉強聽懂了雅克布的話,他的注意力完全被病人占去了。他帶著一種嚴肅、沉思的神情,從頭到腳仔細給她作了檢查,然後說:“根據你的情況,如果沒有孩子就實在太遺憾了,你有漂亮的長腿,良好的骨盆,結實的肋架,和可愛的容貌。”
  他擺弄著她的下巴,又說:“還有一個漂亮、結實的頜骨,每一個部位造型都很好。”
  然後,他抓住她的大腿,“而且你有非常結實的骨頭,它們實際上就在你的肌肉下閃光。”
  他繼續欣賞他的病人十分勻稱的體型,撫摸她的身軀。她既不反對,也不買俏地傻笑,因為醫生那種感興趣的嚴肅樣子,使人們不可能產生任何不道德的聯想。
  最後,他示意她穿上衣服,轉身對著他的朋友:“對不起,你剛才說什麼?”
  “我想把你的藥片還你。”
  “什麼藥片?”
  病人穿衣服時說:“你認為我有希望嗎,醫生?”
  “我很滿意,”斯克雷托醫生回答,“一切都會好的,我們倆——你和我——可以期望成功。”
  那個女人謝過醫生後便離開了。雅克布說:“你曾為我搞到一種藥,這種藥沒有人願意給我,現在我就要離開這個國家了,我想我再也不需要它了,我應該把它還給你。”
  “沒關係,你可以保存它,象這樣的藥,在哪里遲早都有用。”
  “不,不。這藥實在是這個國家的財產,我不想帶走任何不屬於我的東西。”
  “我可以叫下一個病人進來嗎?”護士問道。
  “把這些女人統統打發回家,”斯克雷托醫生說,“我今天已完成了我的工作量,剛才出去的那個病人肯定會有孩子的,我敢打賭,這對一天的工作來說已經足夠了,對不對?”
  那個護上溫和而又堅決地看了斯克雷托醫生一眼,醫生明白了:“好吧,好吧,不要把她們打發走,請告訴她們,我半小時後回來。”
  “昨天你也是這樣說的,後來我不得不出去,在街上抓住你。”
  “別擔心,我會正好過三十分鐘回來。”斯克雷托說,他把朋友的白大褂掛在衣架上,然後領著他出門,穿過公園去里士滿樓。 2
  他們爬上樓梯,到了二樓,沿著一條長長的紅地毯,走到過道盡頭。斯克雷托醫生打開門,走進一間小而舒適的房間。
  “你總是把我安排得非常好。”
  “在過道盡頭,他們給我分配了幾個房間,為了我的那些重要的病人。隔壁有一套漂亮的房間,過去是實業家和內閣大臣們住的,我把一個重要的病人安置在那裏,一個富裕的美國人,他的祖籍原是這個國家。我們已經成了好朋友。”
  “那奧爾加住在哪兒?”
  “象我一樣,住在那幢馬克思樓,那地方不錯,你放心。”
  “我很高興你給了她許多照顧,她現在怎麼樣?”
  “她具有神經過敏的女人那種通常的毛病。”
  “這不奇怪,我給你寫信講過她的生活經歷。”
  “大多數女人都是為了能生育才到這個地方來的,可你的被監護人沒有這些生育問題,境況總是較好。你從來沒有看過她的裸體?”
  “噢,上帝,沒有!”雅庫布叫道。
   “一會兒去好好瞧一瞧她,她的乳房很小,懸在她的胸部象兩個梅脯,你可以數得清她的肋骨。從現在起,你應當更加留心肋骨架,一個好的肋骨架應該是有進取 心的,外向的,開朗的,好象它要包容盡可能多的空間。可是,有些肋骨架則是採取守勢,它們退出這個世界,它們象緊身衣收得越來越緊,直到使一個人窒息而 死。她的肋骨架就象這樣,讓她給你看看。”
  “我不做這種事。
  “你擔心如果看見了她的胸脯,你不會再要她做你的被監護人。”
  “恰恰相反,”雅庫布說,“我擔心我會更加為她感到難過。”
  “順便說說,”斯克雷托說,“那個美國人是一個很有趣的人物。”
  雅庫布問道:”我能在哪兒找到她?”
  “誰?”
  “奧爾加。”
  “你現在找不到她,她正在接受治療。她整個早上都應當在浴池裏。”
  “我很想看見她,不能給浴室通電話嗎?”
  斯克雷托拿起話筒,撥了一個號碼,一邊繼續跟雅庫布談話:“我要把你介紹給她,我想要你幫我分析一下她,你是一個出色的心理學家。我和她有一些計畫……”
  “什麼計畫?”雅庫布問,但是斯克雷托已經在通話了。
  “是茹澤娜護士嗎?你好?……別擔心那個,在你的情況,這十分正常。聽著,我打電話是找我的病人在不在那裏,你認識,那個住在你隔壁的人……她在那兒嗎?那麼告訴她,有個人在這兒要看她……是的,那很好,他十二點鐘將在浴室前面等她”。
  斯克雷托掛上電話,“你都聽見了,她將在中午和你見面。該死,我們剛才說什麼來著?”
  “說那個美國人。”
  “哦,對了,”斯克雷托說,“他是一個迷人的傢伙,我治療過他的妻子,她不能生育。”
  “他有什麼毛病?”
  “心臟病。”
  “你說你和他有一些計畫?”
  “這實在是一個恥辱,”斯克雷托忿忿地說,”在這個國家,一個醫生為了能過上一個像樣的生活,他得經受多少磨難啊!明天,著名的小號手克利馬要來,我得為他伴奏爵士鼓,正好掙一點零用錢。”
  雅庫布認為斯克雷托在開玩笑,但他假裝把朋友的話當真:“你是什麼意思?你演奏鼓?”
  “當然,我能有什麼選擇?既然我打算有一個家庭。”
  “什麼?”這一次雅庫布真的感到驚異了,”家庭?你不會是告訴我,你已經結婚了吧!”
  “是的。”
  “和科薇德?”
  科薇德是療養地的醫生,她和斯克雷托是多年的親密朋友,但是,他總是設法逃避結婚。
  “是的,和科薇德,”斯克雷托說,“你還記得每逢星期天,她和我總要散步到氣象臺去嗎?”
  “那麼,你終於還是結婚了。”雅庫布惆悵地說。
   “每次我們去爬氣象臺的高塔時,科薇德就試圖和我談起結婚的事,”斯克雷托繼續說,“而在爬到塔頂時,我總是那樣精疲力盡,喘個不停,我感到衰老、疲憊,打算還是結婚算了。但是,我總是在關鍵時刻設法控制住了自己。下來時,我的所有活力又回到了我身上,我很願意獨自一人過下去。可是,在一個倒楣的星期 天,科薇德帶著我繞了一個圈子上去,我爬得很吃力,結果在我們到達塔頂之前,我就氣喘吁吁地同意結婚了。現在,我們正盼著有一個孩子,我不得不考慮到錢。 那個美國人會畫宗教畫,它們能賺來一筆可觀的鈔票。你覺得怎麼樣?”
  “你相信這兒有宗教畫的市場嗎?”
  “當然!每逢有一次朝聖活動,我們就可以在教堂附近設一個貨攤,我們會賣出去上百張畫!我們兩個都會富裕的!我可以做他的代理人,跟他平分利潤。”
  “他怎麼說?”
  “那個傢伙有許多錢,都不知道怎樣花掉它,看來我不能跟他談起任何生意買賣。”斯克雷托醫生說,低聲咒駡了一句。 3
  奧爾加明明看見茹澤娜在池邊朝她招手,但是她繼續泡在水中,假裝沒有注意到她。
  這兩個女人互相憎惡。斯克霄托醫生把奧爾加安置在茹澤娜隔壁,茹澤娜習慣把收音機開得很大,奧爾加卻喜歡安靜,有幾次她猛敲牆壁,作為回報,這個護士便把收音機開得更大。
  這會兒,茹澤娜耐心地揮著手,直到她終於引起病人的注意,並告訴她,一個首都來的客人,將在十二點鐘在門口見她。
  奧爾加立刻猜到這是雅庫布,她內心充滿極度的快活,這快活使她感到詫異,她問自己,為什麼聽見他要來她是這樣高興。奧爾加是這樣一種現代女性:她們喜歡把自己分裂成感覺的人和觀察的人。
  但現在,甚至觀察者奧爾加也在自我陶醉。她十分清楚另一個自我——感覺的奧爾加如此高興是很不妥的,因為觀察者奧爾加對這種不妥給地帶來的快樂懷有惡意。她試圖想像雅庫布如果知道她的快活程度,他會感到怎樣害怕,並以此自娛。
   浴地上面的時鐘指標指著十一點三刻。奧爾加試圖想像,如果她撲上去摟住雅庫布的脖子,熱烈地吻他,他的表情會是什麼樣。她游到池邊,爬出來去小屋換衣服。她沒有馬上知道他的到來,這使她感到懊惱。她本來會穿一套更迷人的衣服,但現在她穿的是一件灰色乏味的衣服,這破壞了她的情緒。
  平時象這 樣從池子裏回來,她是毫不在意自己外表的,但是,現在她卻站在一面小鏡子前面,看著自己身上暗淡的灰色衣服。僅僅幾分鐘前,她還帶著惡意地想到抱吻雅庫 布,但那是在池子裏的想法,她正象一個脫離肉體的靈魂那樣漂浮,此刻,靈魂重又鑽進身軀和衣服內,她感到那種輕靈的自我遠遠離開了,她知道她又回復到總是 不幸地被雅庫布看作的那個奧爾加:一個需要幫助的可憐的姑娘。
  倘若奧爾加僅僅少一點聰明,也許她會認為自己很漂亮。但是,由於她很過敏,她覺得自己比實際的她更不吸引人。事實上,她既不漂亮也不醜,任何有著正常審美標準的男人本來會願意和她過夜的。
  觀察者奧爾加責備她的另一個自我,她長得怎樣又有什麼關係?為什麼折磨自己,憂慮地照著鏡子,她只是一個為了男人眼光的可憐人嗎?為什麼不使自己獨立於相貌之外?女人不是有著象男人一樣自由的權利嗎?
  她走出大樓,看見他的臉上露出一絲和善的笑容。她知道他不會握她的手,而是會輕輕拍拍她的頭,好象她是一個好女兒——他確實是這樣做的。
  “我們在哪兒吃中飯。”他問。
  她提議就在病人食堂,因為她的桌上有一個空座位。
   食堂是一個擠滿桌子和人的大廳。雅庫布和奧爾加坐下來,然後等了很久,女服務員才給他們上湯。另外兩個人也在這張桌上,他們立刻猜想雅庫布是一個病友,並開始同他交談。雅庫布同奧爾加的談話只好限制在匆匆交換幾句實際性的問題上:她覺得療養地的伙食怎樣?她對她的醫生滿意嗎?對她的治療滿意嗎?當他問到 她的食宿情況時,她回答說她有一個討厭的鄰居,她用頭朝茹澤娜那邊示意,她正坐在附近。
  旁邊的兩個同座終於站起身,告辭離去。雅庫布瞧著茹澤 娜說:“黑格爾對古希臘人的臉型有一個有趣的觀察,從側面看,他們的鼻子和前額連成一條端直的線條,照黑格爾的說法,這種臉型的美是由於頭的上半部分明顯 突出,這是智力和精神的所在。我看你的鄰居,同希臘人相比,她的整個臉部好象都集中在嘴上。瞧瞧她專心一意地咀嚼,同時又在高聲說話的樣子,這種臉的下部的突出,這種動物式的臉型會使黑格爾感到厭惡——但是儘管這女人的某些地方使我不舒服,我還是得說她是很有吸引力的。”
  “你真的這樣認為?”奧爾加說,她的聲音裏流露出懊惱。
  雅庫布迅速說道:“但她那張嘴使我害怕,我怕它會把我吞掉,”他加了一句,“可是,黑格爾就不會發現你有什麼不對,你的臉部的突出部分是前額,它立刻就讓人們看出,你是多麼聰明。”
   “這種看法總讓我心煩,”奧爾加尖刻地說,“這就是說,一個人的外貌表現了她的心靈。但這完全是胡說八道。我想像我的靈魂應當有一個大下巴,一個富於美感的嘴,可實際上我的下巴很小,嘴也很小。如果我從未在鏡子裏看見過自己,不得不根據我從內心認識的自己去描寫我的外表,那這張畫看起來絕不會像我,我根本不是看上去的那個我!” 4
  要找到一個恰當的詞來描寫雅庫布和奧爾加的關係,這是很困難的。她是他一個朋友的女兒,還在奧爾加七歲時,他就被處死了。雅庫布當時決定照料這個孤女,他沒有孩子,讓自己受一種自由契約的父親身份約束,這種想法吸引了他,他開玩笑地稱自己是她的監護人。
  這會兒,他們坐在奧爾加的房間裏,奧爾加把一壺水坐在電爐上燒熱。雅庫布感到向她說出這次來訪的原因,對他來說將是多麼困難。每當他打算告訴她他是來告別的,他就擔心這樣一種宣告聽起來太悲哀,會產生一種不適宜的感情氣氛,他一直懷疑她對他懷有一種隱秘的愛情。
  奧爾加從食櫥裏取出兩個杯子,在裏面放了一匙即溶咖啡,倒上開水。雅庫布放了一塊方糖,慢慢攪伴著。他聽見奧爾加說:“告訴我一樁事,雅庫布,我父親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你於嘛問這個?”
  “他的良心真的乾淨嗎?”
  “你究竟在說些什麼呀?”雅寒布問,奧爾加的父親很早以前就已公開恢復名譽,他的被處死己被宣佈是不公正的,沒有人懷疑他的清白無辜。
  “我不是那個意思,”奧爾加說,“實際上,我的意思正好相反。”
  “我不明白。”
   “我想知道他是否沒有對別人做過完全同樣的事,就象別人對他做過的那樣。說到底,把他送上絞刑架的人是他的同事:他們有著同樣的信仰,他們是同樣的狂熱者,他們堅信所有持異議的看法——不管它怎樣微不足道——都是對革命的致命威脅,他們全都病態的多疑。他們把他處死,正是以他自己宣稱信奉的神聖教義的名義。那麼,你為什麼這樣肯定,在對別人做同樣的事上,他是清白無辜的?”
  雅庫布遲疑地說:“時間流逝得這樣快,過去的事正變得越來越難以理解。”他終於說道,“關於你的父親,你知道些什麼?除了幾封信,幾頁他的日記,他們把它還給你還是夠善意的,以及他的朋友們的一些回憶。”
  “你為什麼回避問題,”奧爾加堅持說,“我的問題很清楚:我父親和那些判他死刑的人是同樣的人嗎?”
  雅庫布聳聳肩,“也許。”
  “那麼,他為什麼不會幹同樣殘酷的事?”
   “理論上講,”雅庫布緩慢而審慎地說,“理論上講,他也許做過別人對他做過的同樣不公正的事。在這個星球上,沒有一個人在殺死他的一個同類時,會有任何良心上的巨大痛苦,至少我從未發現過這樣的人。如果人類改變了這一點,那就會失去一個暈基本的特徵,他們將不再是人類,而是其他一種類型的生物。”
  “我就喜歡你們這些人的態度!”奧爾加高聲叫道,仿佛正在對上千個雅庫布講話,“由於把所有的人都變成劊子手,你們自己的劊子手就不再是犯罪,而是成為人類的一個基本特徵了!”
   “大多數人都生存在一個質樸的小圈子裏,限制在他們的家庭,他們的住房,他們的工作中,”雅庫布回答:“他們生活在一個善良和邪惡之間的安全領域,他們看見一個兇手,會真誠地感到恐懼。不過,你只需要讓他們離開這個安全的圈子,他們根本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也就變成了劊子手。歷史時常使人們面臨某種無法 抵抗的壓力和圈套。但是,說這些有什麼用?你父親理論上講可能做的事與你沒有任何關係,而且無論如何,這是無法證明的。你唯一需要關心的事是,他實際上做了還是沒有做,在這方面,他是問心無愧的。”
  “你絕對肯定這點嗎?”
  “當然,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他。”
  “聽到你這樣說,我的確很寬慰,”奧爾加說,“你知道,我不會毫無來由問你這些事情。前些日子我收到一些匿名信,他們說我無權扮演一個殉難者的女兒,因為我父親應對迫害了許多無辜的人負責,這些人唯一的罪名是,他們的世界觀與他不同。”
  “胡說。”雅庫布說。
  “他們把我父親描繪成一個非常狂熱和殘忍的人,這些信雖然是匿名的,令人討厭,但是並不粗俗,寫信者表達得具體明確,毫不誇張,我幾乎覺得自己要相信他們了。”
  “這都是一連串沒完沒了的報復,”雅庫布說,“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當你父親被捕時,監獄裏已關滿了人,他們是在最初的革命浪潮中被捕的。人們認出你的父親是一個著名的共產黨人,同獄的犯人一有機會就襲擊他,把他打得不省人事,看守們卻帶著惡意的笑瞧著這一幕。”
  “我知道。”奧爾加回答,雅庫布意識到她早已多次聽過這件事。他很久以前就決定閉口不談這些事情,但是仍然沒有起作用,這同要一個經歷過撞車事故的人別去想它一樣困難。
  “我知道,”奧爾加重說一遍,“但儘管如此,我不責怪那些囚犯。他們常常毫無緣由,不經任何審訊就被關進監獄,而突然間,他們竟同一個被認為應對他們的境遇負責的人面對面站在一起了。”
  “為你的父親穿上囚服時,他就成了他們中的一員,攻擊他是沒有道理的,尤其是當著那些幸災樂禍的看守們。這不過是怯懦的報復,是踐踏一個無助的受害者的卑鄙衝動。你收到的那些信同樣是出於報復的欲望,正如我現在意識到的,這種欲望比時間更有力。”
  “聽著,雅庫布,十多萬人被關進監獄!數以千計的人再也沒有回來!沒有人對這種似乎已受到懲罰的不公正負責!這種報復的欲望,象你所稱它的,正是對正義的渴望未能得到滿足。”
   “因為父親與正義不相干,就迫害他的女兒。還記得你是怎樣不得不離開家,離開你的故鄉,放棄你的學業——全都是因為你的父親,一個去世的父親,你對他幾 乎沒有瞭解!現在為了你父親的緣故,你又得遭受另一邊的迫害嗎?我要告訴你我一生最悲哀的發現:那些受害者並不比他們的迫害者更好。我很容易想像他們的角 色調換一下的樣子。你可以把它稱為一種“不在犯罪現場學說”,一種逃避責任,把一切歸咎於照自己的樣子創造了人類的造物主的企圖。也許你那樣看問題是對的。因為斷言犯罪者與受害者沒有區別,就會使人到一種放棄所有希望的地步。而這,親愛的,正是地獄的定義。” 5
  茹澤娜的兩個同事沒能等到她前一天會晤的結果,而整個上午她們又都在忙活別的事務,直到下午三點左右,她們才找到與朋友說話的機會,爭先恐後地問了她許多問題。
  茹澤娜有點猶豫,她不很肯定地說:“他對我說他愛我,他要跟我結婚。”
  “你瞧!我不是對你說過嗎?”那個瘦瘦的護士眉飛色舞,”他打算離婚嗎?”
  “他說是的。”
  “他完全應當這樣做,”年長的護士也激動地說,“兒子到底是兒子,他的妻子又沒有孩子。”
  茹澤娜只好坦白地告訴她們實話:“他說他要帶我去布拉格,他會在那裏替我找到一個工作。他說我們將去義大利度假。但他不願意我們現在就被孩子拖住,他說得對,頭幾年是最美好的,如果我們現在有了孩子,我們將不能彼此欣賞了。”
  中年護士一下子愣住了,“什麼?你想要打掉孩子?”
  茹澤娜點點頭。
  “你發瘋了!”瘦瘦的護士叫道。
  “他用迷魂湯把你灌昏了!”年長的護士說,“一旦你打掉孩子,他就會把你打發走。”
  “他幹嗎要這樣做?”
  “你想打賭嗎?”
  “如果他愛我呢?”“你怎麼知道他愛你?”
  “他是這樣說的。”
  “那麼,你為什麼兩個月都沒有聽到他的一點聲音?”
  “他害怕陷入愛情。”
  “這又是怎麼回事?”
  “我怎麼向你解釋呢?他害怕他愛上了我。”
  “這就是他所以保持沉默的原因?”
  “他想要考驗一下自己,看看他是否能忘掉我,這很合情理,對嗎?”
  “我明白了,”年長的護士繼續說,”當他發現你已經懷孕時,他馬上就意識到他不能忘掉你了。”
  “他說我懷孕他很高興,不是因為這孩子,而是因為他從我這兒聽到這一消息,這使他意識到他是多麼愛我。”
  “我的上帝,你簡直是一個大傻瓜!”瘦瘦的護士說。
  “你幹嘛這樣說我?”
  “因為這孩子就是你的全部資本,”年長的護士回答,“要是你失去這個,你就什麼都沒有了,他就會離開你。”
  “我要他為了我而跟我結婚,而不是為了孩子!”
  “你以為你到底是誰?他憑什麼要為了你而跟你結婚?”
  這場鼓動性的談話繼續進行下去,兩個同事都一再堅持說,這孩子是茹澤娜的王牌,她決不能放棄。
  “我決不會讓他們把我的孩子打掉,我可以告訴你!永遠都不會!”瘦瘦的護士重說一遍。
  茹澤娜開始感到自己像一個無助的小女孩,她說(正是這同樣的話在前一天使克利馬恢復了對生活的希望):“那麼,告訴我該怎麼辦?”“堅守你的陣地!”年長的護士說,她打開抽屜,遞給茹澤娜一管藥片,“拿著,吃一片!你太緊張了,這會使你鎮定下來。”
  茹澤娜把一片藥放進嘴裏,吞了下去。
  “你留著這管藥,用量是一天三次,但是,只要當你需要使神經鎮靜下來時,你就服用它。人太興奮時就容易幹傻事。別忘了他是一個老滑頭,他已經滑過去多少次,但這一次他的詭計將不會得逞!”
  茹澤娜再一次感到心亂如麻,不知所措。剛才她還確信自己已拿定主意,但是,朋友們的理由聽起來很有說服力,使她又動搖起來。她心事重重地離開了。
  當她走到樓下門廳時,一個激動得滿臉通紅的年輕人朝她跑來。
  她皺緊眉頭,“我對你說過一百遍了,不要在這兒等我。無論如何,在你昨天的小表演之後,我很奇譯,你居然還有臉來露面。”
  “請不要生我的氣!”年輕人懇求道。
  “噓!”她對他噓了一聲,“我看你現在又想在這兒鬧一場了。”她轉身走開。
  “如果你不想鬧一場,那就留下來,跟我談談!”
  她別無選擇。病人們正打周圍通過,間或還有一個穿白大褂的護士或醫生經過這裏。茹澤娜不想引來注意,於是她只得留下來,做出一副隨隨侯便的樣子。
  “你想要幹什麼?”她低聲說。
  “沒什麼,我只是想請你原諒,我確實為我幹的事感到抱歉。但是,你對我發誓,你和他之間沒有什麼事。”
  “我已經對你說過,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
  “那麼,你發誓。”
  “別傻了,我不相信發誓這種無恥的事。”
  “因為你們之間有什麼!”
  “我已經告訴你沒有,要是你不相信我的話,我們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他只是一個老朋友,我想,交交朋友總沒有什麼過錯吧?我尊敬他,跟他認識我感到很榮幸。”
  “我明白了,我不責怪你了。”年輕人說。
  “明天他要在這兒舉辦一個音樂會,我希望你不要再暗中監視我。”
  “我不會,只要你向我保證,你們之間沒有什麼事。”
  “我不是對你說過多少次,發誓這種事有傷我的自尊。但是,我可以向你鄭重保證,如果你繼續監視我,我將永遠不再跟你說話。”
  “茹澤娜,這完全是因為我愛你。”小夥子哀怨地說。
  “我也愛你。”茹澤娜乾巴巴地說,“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喜歡在馬路中間吵架。”
  “你不愛我,你為我感到難為情。”
  “胡說。”
  “你從不想要我在你身邊,從不想要我跟你一起去任何地方。”
  “噓!”她再次噓道,因為他提高了嗓門。“我父親要是發現我們繼續來往,他會殺死我的。我告訴過你,他象老鷹一樣監視著我。呀,現在我必須走了。”
  小夥子抓住她的手,“不要走!”
  茹澤娜無可奈何地把視線轉向天花板。
  小夥子說:“如果我們結婚,一切都會不同了。你父親不能阻攔我們,我們將會建立一個家庭。”
  “我不想有個家庭,”茹澤娜厲聲說,“在我有一個孩子之前,我會殺死自己的。”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要什麼孩子。”
  “我愛你,茹澤娜。”青年男子重新說道。
  茹澤娜說,”這就是你為什麼要試圖逼得我自殺,對嗎?”
  “自殺?”他問,吃了一驚。
  “是的,自殺。”“茹澤娜!”
  “你會逼得我自殺,你記住!你准會逼得我到這個地步!”
  “我今天晚上能來看你嗎?”他低聲下氣地問。
  “不,今晚上不行。”她回答,隨即她感到需要撫慰他一下,又溫和地加了一句:“但是,你可以在另外的時間打電話給我,過了星期天以後。”她轉身想走。
  “等一等。”年輕人說,”我給你帶來一點東西,作為和解。”他遞給她一個小包。
  她接過它,邁著步子走掉了。 6
  “斯克雷托醫生果真象他裝出來的那樣,是個怪人嗎?”
  “我認識他那麼久,我自己也一直不知道這個。”雅庫布回答。
   “行為古怪的人如果能讓人們理解並尊重他們的古怪,他們並不是生活得太糟糕,”奧爾加說,“斯克雷托醫生總是奇怪地顯得心不在焉。在談話中間,他會突然 忘記自己所談的事。他停在街上跟人談話,當他醒悟過來,上班時間已過了兩個鐘頭。但是,沒有人敢對他發火,因為這個好醫生是一個公認的行為古怪的人,只有粗俗的人才會否認他這個權利。”
  “古怪也罷,不古怪也罷,我想他是一個不錯的醫生。”
  “也許是吧,雖然我們都覺得行醫對他來說只是一樁副業,一樁必要而又討厭的事情,占去了他更重要計畫的時間。比如說,明天他將演奏爵士鼓。”
  “等一等,”雅庫布打斷她的話,”你肯定這點嗎?”
  “我能告訴你的就是,到處都貼上了明天音樂會的海報,由著名的小號手克利馬主演,斯克雷托為他伴奏鼓。”
   “這真是想入非非,”雅庫布說,“斯克雷托是我所認識的最大的白日夢者,但是,他的夢好象從來沒有實現。我第一次遇見他是在回到大學後,他那會兒身無分文。他總是缺錢用,整天夢想著怎樣發財。那時,他有一個養狗的計畫,因為有人告訴他,每只威爾士幼犬可賣四千克郎,他做了詳細的計算,一隻成年母狗每年可產兩胎,每胎生五隻幼犬,一年就是十隻,十乘四千就是四萬。一切都考慮得非常周到,他拼命去獲得學生食堂管理人員的歡心,那人同意讓他的狗吃廚房裏的剩飯剩菜。他又為兩個同學寫學位論文,作為他們答應為他遛狗的報酬。宿舍裏不許養動物,他就不斷地用糖果和鮮花去哄女管理員,直到她同意他的情況可以作為一個例外。他這樣繼續幹了兩個多月,替他的狗把一切都準備好了。但是,我們都知道這不過是一場白日夢,他需要四千克郎買一隻母狗,但沒有人借給他錢,沒有人認 真對待他。大家都認為他是一個喜歡夢想的人,一個有著非凡的才能和創造性、但只是用在想入非非上的人。”
  “這的確很動人,但我還是不懂你對他的奇特感情,他甚至不是一個負責任的人,他從不守時,今天答應的事他明天就忘了。”
  “這不很公平。事實上,他曾經幫了我一個大忙。在我一生中,還沒有人幫過我更大的忙。”
  雅庫布把手伸進襯衣口袋,掏出一張折疊著的薄紙,他小心地打開它,裏麵包著一個淡藍色的藥片。
  “這是什麼?”奧爾加問。
  “毒藥。”
   雅庫布有一會兒欣賞著姑娘好奇的沉默,然後繼續說:“十五年來我一直帶著它。在監獄裏蹲了一年後,我懂得了一件事:一個囚犯至少需要肯定做到這一點,即 他是自己死亡的主宰,能夠選擇死亡的時間和方式。當你肯定做到這點時,你就能忍受幾乎所有的一切。你時刻都知道你有力量隨時能夠選擇逃避人生。”
  “你在監獄裏就帶著這藥片?”
  “很可惜,沒有。但當我一出來,我就設法搞到了它。”
  “可那時你已不再需要它了!”
   “在這個國家,你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會有這種需要。另外,這也是我的一個原則問題,我認為每個人在他或她成人的那天,都應該得到一片毒藥,並且還要舉 行莊嚴的贈送儀式,這不是為了引誘人們去自殺,相反,是為了讓他們生活得更加和平、更加安全,為了讓每一個人帶著這種確定活著,即他們是自己生死的君王和主宰。”“那你是怎麼設法搞到它的?”
  “斯克雷托是一個生化學家,是他在一個實驗室裏搞出來的。起初我去求別人,但那人認為拒絕我是他的道義責任,而斯克雷托毫不猶豫地就為我制做了這藥片。”
  “也許純粹是出於古怪。”
  “可能吧,但主要還是因為他理解我。他知道我不是一個在玩自殺把戲的歇斯底里患者,他理解我的想法。我想在今天把藥片還給他,我不會再需要它了。”
  “危險全都過去了嗎?”
  “明天早晨我就要永遠離開這個國家了,有人邀請我去一個外國大學教書,當局已經允許我出國。”
  終於說出來了,雅庫布瞧著奧爾加,看見她露出笑容。她拉著他的手:“真的?這太好啦!我真為你高興!”
  她表現出一種無私的快活,如果他聽到奧爾加要去某個她會得到歡樂的地方,他就會感受到這種快活的。這使他感到驚異,他一直擔心她會離不開他——在感情上依戀他。現在他知道不是這麼回事,他既高興,但同時又有點怏怏。
  奧爾加被雅庫布的消息吸引住了,她對那個放在他們中間的桌上,用一張揉皺的薄紙包著的淡藍色藥片失去了興趣。她要雅庫布詳細告訴她他的近況。
  “我非常高興你終於如願以償。在這裏,你終生都會被看作是一個可疑的人,甚至不會允許你在自己的領域裏進行研究。他們總是向我們宣揚熱愛祖國是光榮的,你會愛一個不許你工作的國家嗎?我要很坦率地告訴你——我對我們的國家一無所愛。我錯了嗎?”
  “我不知道,”雅庫布回答,“我真的不知道。我必須承認,我自己對這塊土地總有一種特殊的感情。”
  “也許是我錯了,”奧爾加繼續說,“但是,我一點也不感到任何依戀,在這兒我能有什麼依戀呢?”
  “甚至悲傷的回憶也能產生一種依戀。”
  “依戀什麼呢?依戀某一個地方上空的月亮,因為你碰巧在那裏出生?我不明白人們怎麼能侈談自由,而又仍被這種負擔所束縛,說到底,要是這土壤貧瘠,根須就紮不下去。只有在水分充足的地方,一棵樹才能發現它真正的本土。”
  “那麼你呢?你有你所需要的水分嗎?”
  “一般來說,是的,既然他們終於同意我學習,我很滿意。我將從事我的科研,其餘的事不會使我感興趣。我不會恭維目前的狀況,我並不對他們負責。但是,告訴我,你到底打算什麼則候動身?”
  “明天。”
  “這麼快?”她抓住他的手,“求求你!既然你這樣好,打老遠來向我告別,你不能多留一陣嗎?”
  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她表現得既不像是一個在悄悄愛著他的姑娘,也不像是一個會表露出女兒般感情的被監護人。她輕輕地、富有表情地握住他的手,凝視著他的眼睛,重新說道:“別急著走!要是你只是來說聲再見,而且就這樣走掉,這真太遺憾了。”
  雅庫布回過神來,“我們再看一看吧,”他說,“斯克雷托也想讓我多待幾天。”
  “你一定得留下來,”奧爾加說,“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只有這麼少。現在,我又該去治療了。”她停了停,接著宣佈說她決定不去治療了,要和雅庫布呆在一塊。
  “不,不,你不要這樣做,你的健康還是主要的,”雅庫布說,“我陪你去。”
  “太好了。”奧爾加高興他說。她打開壁櫥,四處翻尋一些東西。
   那片淡藍色的藥仍然放在桌上。奧爾加是聽到雅庫布吐露他的這個秘密的唯一一個人,她正背朝它站著,在壁櫥裏仔細翻尋。雅庫布不知怎麼想到這片淡藍色的藥 似乎象徵著他的人生戲劇,一幕淒涼的,被遺忘的,也許還相當枯燥乏味的戲劇。他在心裏對自己說,該是結束這幕枯燥乏味的故事的時候了,應當趕快打出劇終, 然後就把它徹底拋開。他重新用薄紙把藥包起來,塞進自己的口袋裏。
  奧爾加從壁櫥裏取出一隻大手提包,往裏面塞進一塊折疊的毛巾,關上壁櫥門,然後對雅庫布說:“走吧!” 7
  誰也不知道茹澤娜在公園裏坐了多久,她好象粘在了長凳上,大概因為她的思維也絕望地堵住了。
   僅僅是在昨天,她還相信小號手,不但因為他的一番話令人愉快,而且因為相信他是一種最簡單的出路:她可以問心無愧地從一場她力不能及的競賽中退出。但是,既然她的同事們嘲笑了她的輕信,她又開始懷疑他,並且帶著怨恨想到他,在她的內心深處,她懷疑自己沒有足夠的聰明和韌性戰勝他。
  她不太情願地拆開弗朗特給她的小包,裏面包著一件淡藍色的料子製成的東西,茹澤娜猜想這是一件睡衣,他希望看見她穿著這件睡衣,在每天夜晚,在她生活中所有的夜晚。她凝視著這件料子,直到它好象溶入一片藍色的湖中,一片痛苦的愛情之湖,一片虔誠忠實的藍色泥潭。
  她更怨恨誰呢?是那個不想要她的男人,還是那個追求她的男人?
  她就這樣坐在長凳上,被這兩種憎恨弄得神志麻木,完全沒有注意到周圍所發生的事。一輛運貨車在路邊停下,從後面的一輛綠色小卡車裏發出嘈雜的號叫和吠聲。運貨車門打開,走出一個上年紀的男人,袖子上戴著紅臂章。茹澤娜呆呆地瞧著他,一點也不明白。
  那個人高聲發出一個命令,接著第二個人從車裏走出來、也是上了年紀,袖子上也炫耀著一個紅臂章,手裏拿著根一端縛著一個金屬環的長竿。更多的人一個接一個地走出來,全都裝備著紅臂章和帶環的長竿。
   那個首先出場的人又發佈命令,這隊古裏古怪的長矛騎士時而立正,時而稍息。然後,那個頭兒粗聲粗氣地發出號令,這隊人便小步跑進公園,在那兒散開隊形,各自向一個方向散去,一些人沿著小路慢慢走,一些人穿過草坪。公園裏有許多正在散步的成年人和正在玩耍的孩子,大家都詫異地停住,瞧著這些老頭子舉著長竿向前衝鋒。
  茹澤娜也瞧著這些舉動,她終於從猶鬱的沉思中蘇醒過來,從系著紅臂章的隊伍中認出父親。她帶著模糊的厭惡但並不感到特別驚異,觀看著這一切。
  一條小狗正圍著草坪中的一棵白樺樹歡跳。一個老頭開始朝它跑去,小狗停下來驚異地瞧著。老頭儘量把長竿伸出去,企圖把金屬套索套在狗頭上,但是,竿太長了,衰老的手臂又太弱,這位遲緩的老頭不能正中目標,金屬環在小狗的頭上不停地搖擺,而這只生物則目不轉睛地瞧著。
   與此同時,另一個戴紅臂章的老頭沖過來幫助夥伴,他的手臂要更有力些,這條小狗很快就發現自己被套上了金屬項圈。那個老頭猛拉長竿,金屬圈勒進毛茸茸的脖予,小狗發出一聲號叫,兩個老頭都笑起來,拖著小狗穿過草坪,朝停放的車輛走去。他們打開運貨車大門,裏面傳出一陣狂怒的吠聲,然後他們把小狗扔進去, 砰地一聲把門關上。
  茹澤娜目睹著這一切,但她僅僅把它看作是自己不幸遭遇的類似的事:她是一個夾在兩種力量之間的女人,克利馬的世界拒絕接受她,而她想逃避的世界(弗朗特的平庸無趣,失敗投降的世界)卻象這個無情的緝捕隊一樣追逐她,仿佛也要把她套在一個金屬環裏拖走。
   一個約模十二歲的男孩站在鋪沙的小路上,拼命地喚著他的狗,這只狗亂竄進了灌木叢。然而,從灌木叢中鑽出來的不是狗,而是茹澤娜的父親,他手中拿著一根 長竿。那個男孩立刻不作聲了,他不敢喚狗,因為他知道這個老頭會把他拉走。於是他驚惶地沿著小路奔跑,想逃脫追捕的人,但老頭馬上在他後面顛顛地追起來。他們並排跑著,男孩開始大哭起來,然後轉身又跑回來,茹澤娜的父親也跟著跑回來,他們再次並排跑著。
  一條德國種獵狗從灌木叢中溜出來。茹澤娜 的父親朝它伸出長竿,但是這條狗躲過了套索,向男孩跑去。男孩抱起它,把它按在懷裏。另一個緝捕隊員過來幫助茹澤娜的父親,從男孩懷中搶走了德國獵狗。男 孩又哭又嚷,扭來扭去,老頭不得不把他的手扭到背後,捂住他的嘴巴,因為叫聲正引起過路人的注意。他們轉身觀望,但是不敢干涉。
  茹澤娜老是看著她父親和他那些同伴,她感到膩味。可是,她能到哪里去呢?在她的住所裏,除了一本讀了一半,毫無吸引力的偵探小說外,沒有什麼可使她高興的東西。電影院正在上映一部她已經看過的影片。最叫人興奮的場所是里士滿樓的門廳,那兒有一台舊的電視機。她決定還是去看電視,她站起來。從四面八方傳來的老頭們的叫喊,又使她強烈地感覺到體內安靜的、寶貝的胎兒。它像是某個神聖的,能改變和提升她的命運的東西,把她和那些正在追捕狗的愚蠢狂熱的人區別開來。她開始堅 信她決不能放棄,決不能投降,在她的子宮裏,懷著她唯一的希望,唯一通向未來的保證。
  當她快走出公園時,她看見了雅庫布,他正站在里士滿樓前 面的人行道上,瞧著人們圍捕狗。幾小時前,她在吃午飯時只見過他一面,但還記得他。茹澤挪非常討厭那個住在她隔壁的病人,無論收音機的音量放得怎樣小,她 都喜歡把牆敲得砰砰響,因此,茹澤娜常常帶著強烈的故意注視著與她鄰居有關的一切。
  她不喜歡這人的臉,這張臉看上去帶有諷刺意味。她憎恨諷刺,在她看來,這種諷刺——所有的諷刺——就像是一個看守著通向她未來大門的武裝守衛,對她仔細盤查,倨傲地拒絕她進去。她昂著頭,挺起胸,想要充分擺出她那漂亮迷入的胸部和驕傲隆起的腹部,打雅庫布身邊經過。
  忽然,這個人(她正從眼梢瞟著他)用一種安詳、柔和的聲調說:“過來……來吧,到這兒來……”
  起初,她不明白他為什麼叫她,她被他聲音中的溫柔弄迷糊了,有點不知所從。但是,她隨即轉過身來,看見一條肥大的、有著一張醜陋的人臉的哈叭狗,正緊跟在她腳後。
  這條狗對雅庫布的召喚作出回應,朝他跑去。雅庫布抓住它的頸圈,“跟我來,要不你就要倒楣了。”這狗朝他抬起信賴的頭,它約舌頭象一面鮮豔的小旗搖擺著。
  這是一個羞辱、可笑、細小,但卻明白無誤的時刻:他根本沒有注意到她的迷人,也沒有注意到她的自豪。她以為他是在招呼她,而他卻是在對一條狗說話。她打他身邊走過去,停在里士滿樓前的石階上。
  兩個老頭從街對面朝雅庫布衝來。她懷著惡意的期望看著,不由得站在老頭們一邊。
  雅庫布正牽著狗的頸圈朝大樓石階走去,這時一個老頭叫道:“趕快放掉那條狗!”另一個老頭加了一句:“以法律的名義!”
  雅庫布不理睬他們,繼續往前走。一根長竿從背後伸過來,差點碰到他的身體,金屬圈試探地在哈叭狗頭上擺動。雅庫布抓過長竿,把它扔到地上。
  第三個老頭跑了過來,他叫道:“你擾亂公務!我要叫員警!”
  另一個老頭尖聲尖氣地抗議道:“它在公園裏到處亂跑!它在不准遛狗的遊戲場所!它在沙箱裏撒尿!哪一個更重要,是孩子還是狗?”
  茹澤娜從階梯上俯視著這一幕。到現在為止,她只是在自己腹部裏感到的驕傲,開始在她的全身增長,使她充滿挑戰的力量。當雅庫布走上階梯,朝她走過來時,她說:“這狗不准帶到這兒來!”
  雅庫布溫和地回答她,但她不能再退讓了,她叉開腿站在里士滿樓的大門中間,重說道:“這樓是給病人住的,不是給狗住的,這兒不准帶狗。”
  “小姐,你的長竿和套索在哪兒?”雅庫布說,他抱著狗,試圖從她身邊擠過去。
  茹澤娜聽出雅庫布話裏的諷刺——這可恨的諷刺總像是要把她踢回她原來的地方,她不想蹲的地方。她惱怒得兩眼冒火,一把抓住狗的頸圈。現在,他們都在用力拉頸圈,雅庫布拉過來,她又拉過去。
  雅庫布抓住茹澤娜的手腕,猛地一下把她的手拉掉,姑娘搖晃了一下。
  “我敢斷定你是在嬰兒車裏裝滿狗的模範!”她在他背後叫道。 
  雅庫布轉過身,他們的目光頓時碰在一起,露出一種不加掩飾的敵意。 8
   這條哈叭狗好奇地滿屋子嗅著,仿佛不知道它剛才險些大難臨頭,雅庫布展身躺在沙發上,不知道拿這條狗怎麼辦。他喜歡它,它看上去挺溫順,討人喜愛。事實上,這條狗在生疏的房間裏很快就感到舒適自在,信賴一個陌生人,這種若無其事近於傻裏傻氣。在審視了房間的各個角落後,它跳上沙發,在雅庫布身邊躺下。雅庫布吃了一驚,但對這種友誼的表示沒有反對。他把手放在狗背上,享受著它身上發出的熱氣。他一直喜歡狗,它們富有感情,忠實可愛,同時又完全深不可測。人們永遠不知道,這些來自陌生的、不可理解的自然界,令人信任和快活的使節,它們的頭腦裏實際上在想些什麼。
  他搔著狗背,默想著剛才目睹的情景。那些帶著長竿的老頭,他把他們視作是監獄看守,審訊員。窺探鄰居而希望發現一次偶然的政治議論的告密者一樣的人。是什麼動機促使這些人去幹他們這種可悲的工作?忿怒?當然是,但也是對秩序的嚮往,希望把人類社會變成一個機器世界,在那兒一切都將準確地運行,按照程式表工作,服從於一個無視個人的制度。 然而,嚮往秩序就是嚮往死亡,因為生命本身就是一個不斷地破壞秩序的過程。或者換句話說:對秩序的熱望是一個堂皇的托同,一種惡毒地厭惡人類的藉口。
   接著,他回想起那個企圖擋住他路的金髮姑娘,他心裏湧起一陣痛苦的憎恨,他並不對那些帶竿的老頭感到憤怒,他知道他們那一類人,他從不懷疑那種類型的人 存在,他們不得不存在,他們永遠都是他的迫害者。但是,那姑娘則另當別論,她表明了他永久的沉淪。她很漂亮,她不是作為一個迫害者,而是作為一個被這幕場 景吸引過來,與迫害者一致的旁觀者出現在他面前。雅庫布總是對這些旁觀者不假思索地就站到劊子手一邊,自覺地幫助壓制受害者而感到恐懼。在一個時間內,劊子手成為一個和藹可親的形象,而受害者身上卻有一種令人厭棄的貴族氣味。大眾的心也許曾和可憐的受害者一致,但現在卻同可憐的迫害者一致了。在本世紀,獵捕人就是獵捕享有特權的人:那些讀書的或擁有狗的人。
  他的手觸摸著狗的溫暖身軀,在心裏對自己說,這個金髮姑娘是一個徵兆,她帶來一個神秘的訓示,表明他命中註定永遠不會被這塊土地所接收。
   她——大眾的使節——將總是很高興把他交到那些拿著有套索的長竿的人手中。他抱著狗,把它緊緊貼住。頭腦裏掠過一個念頭,他絕不能把這只動物拋棄不管, 讓它沒有保護。他要把它帶到國外去,作為一個遭受迫害的紀念品,作為那些逃出來的人的一個紀念品。但是,他接著意識到自己正在庇護這只性情溫和的狗,仿佛 它是一個陷於絕境的逃亡者,這一切頓時顯得有點荒謬可笑。
  有人敲門。斯克雷托走進來,“你回來得正好,我一下午都在找你。你到哪兒去啦?”
  “我和奧爾加在一起,後來……”他正要講狗的事情,但斯克雷托打斷他:
  “我就知道,你是在浪費時間。我們有這麼多的事需要辦,我己告訴巴特裏弗你在這裏,他邀請我們到他的寓所那邊去。”
  這時,那條狗跳下沙發,跑向斯克雷托,它立起後腿,把前爪搭在醫生的胸口上。斯克雷托揉著狗的後頸,不以為奇地說:“喂,博比斯,哦呵,真是一條好狗……”
  “它叫博比斯?”
  “是的。”斯克雷托回答,並解釋說,這狗屬於近郊一家小飯店的主人。附近的人都認識它,因為它喜歡到處跑。
  這狗意識到他們正在談它,顯得很高興,它搖著尾巴,試圖舔斯克雷托的臉頰。
  斯克雷托醫生說:“你是一個出色的心理學家,你得為我分析一下巴特裏弗,我不知道怎樣接近他,我有一個為我們倆的宏偉計畫。”
  “你是說那些聖畫?”
  “讓聖畫見鬼去吧,”斯克雷托說,“我頭腦裏有更重要的計畫。我想要他收養我。”
  “收養你?”
  “收養我做兒子。對我來說,這是一樁非常重要的事,要是我成了他的兒子,我就自動獲得了美國國籍。”
  “你想移居國外?”
   “不,我不想。我的遠大試驗己做了一半,我不想使它們中斷。我今天要對你講的是另一碼事,因為在這些試驗中我需要你的幫助。就美國國籍來說,要緊的是我會得到一個美國護照,這樣我就可以自由周遊全世界。如果你只是我們國家的一個普通公民,你將永遠被釘在這兒,可我卻非常渴望去訪問冰島。”
  “為什麼單單是冰島?”
   “因為那是捕大馬哈魚的最好地方。”斯克雷托解釋,繼續說:“有一個小小的複雜情況,就是巴特裏弗僅僅比我大七歲。我不得不向他解釋,收養嚴格地講是一個法律的事,同生身的父親身份沒有關係,從理論上看,即使他比我年輕,他也可以做我的養父。我希望他會明白,儘管他有一個很年輕的妻子。她是我的一個病人,預定後天到達這裏,我派了科薇德到城裏機場去接她。”
  “科薇德知道你的計畫嗎?”
  “當然。我告訴她要不借任何代價,必須試圖獲得她未來婆婆的歡心。”
  “那個美國人怎麼樣?他對於你的建議作何想法?”
  “我不能使他理解,他看來根本不會接受這個想法。所以我需要你,看看什麼會使他發怒,以便我能適當地接近他。”
  斯克雷托看看表,然後說巴特裏弗正等著。
  “可是,博比斯怎麼辦?”
  “它到底在這兒幹什麼?”
   雅庫布向朋友解釋他如何救下了這條狗的性命,但斯克雷托正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僅僅聽進去一半。當雅庫布說完後,他說:“這個店主的妻子是我的一個病人,兩年前她生下一個美麗的嬰兒。他們很喜歡博比斯,明天你應該把它帶到它家去。這會兒,我們給它一顆安眠藥吃,讓它別打擾我們。”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隻小管,把一片藥抖在手掌裏,他捉住狗,掰開它的雙顎,把藥片投進它的喉嚨。
  “它很快就會做起美夢來。”他說,領著雅庫布走出房間。 9
  巴特裏弗向他的兩個客人表示歡迎。雅庫布四下打量著房間,他走到有鬍鬚的聖徒畫像前。“我聽說你是一個畫家。”他對巴特裏弗說。
  “是的,這是聖拉撒路,我的保護神。”
  “你為什麼把他的光環畫成藍色?”雅庫布問。
  “我很高興你問這個,人們通常看一幅畫,往往一點也不知道他們看的是什麼。我把光環畫成藍色,僅僅因為事實上光環是藍色的。”
  雅庫布臉上露出驚異的神色,巴特裏弗繼續說:“懷著罕見的熱忱熱愛上帝的人,由於充滿內心和溢於外表的歡樂而得到報償,這種神聖的歡樂之光是溫和的,平靜的,有著藍天的顏色。”
   “我是這樣理解你的,”雅庫布打斷他的話,“你實際上相信光環勝過相信畫像的象徵,對嗎?”“的確,”巴特裏弗回答,“自然,我並不想像它們會不停地閃耀,或者那些聖徒會象活動的燈杆走遍世界。當然不會。只有在某個強烈的內心歡樂時刻,他們才發出一種藍色的光輝。在耶穌死後的最初幾個世紀,有許多聖徒和 許多在內心瞭解他們的人,光環的顏色普遍都一致。在那時所有的油畫和壁畫上,你會發現它們都是藍色的,只是從五世紀起,畫家們漸漸開始用別的顏色描繪光環,例如橙色或黃色。到中世紀,它們一律用金色表現出來,金色更富於裝飾性,更能顯示教會的世俗權力和榮譽。但是,與那個時期類似原始基督教的教會相比, 它並不更象一個真正的光環。”
  “這很有趣。”雅庫布說。巴特裏弗走到酒櫃跟前,問他的客人想喝點什麼,大家都要了法國白蘭地。巴特裏弗轉身向著斯克雷托醫生說:“我希望你不會忘掉那個不幸的父親,這對我很重要。”
  斯克雷托向主人保證,結果一切都會好的。雅庫布問他們在談什麼,他們向他解釋了這個話題(我們得稱讚這兩人具有騎士風度的謹慎:他們一點沒有提到任何人的名字),雅庫布對那個不知名的孕婦深表同情。
  “我們中誰沒有經歷過磨難!這是一種人生的考驗。那些違背自己意願屈從,成為父親的人將終生遭到失敗,他們變得痛苦,就象所有的失敗者,希望別人也遭受同樣的命運。”
  “我親愛的朋友!”巴特裏弗叫道,”你怎麼能在一個幸福的父親面前講這番活?要是你再呆上兩三天,你將有機會看到我那個出色的兒子,你會收回你剛才說的話!”
  “我不會收回這話,”雅庫布說,“因為你並沒有違心地成為一個父親!”
  “這的確是真話,我是一個出於自己意願和斯克雷托醫生意願的父親。”
   斯克雷托滿意地點點頭,聲明他對做父親也有與雅庫布完全不同的看法,正如被他妻子科薇德幸福的多產證明的一樣。他加上一句:“唯一使我對人類生育有點懷 疑的是,父母的選擇是愚蠢無知的,世界上一些最無魅力的人感到他們必須拼命繁殖,他們顯然抱著幻想,如果與後代分擔,醜陋的負擔就會變得輕一些。”
   巴特裏弗表示斯克雷托醫生的觀點具有種族審美主義的特點。“我們不要忘了蘇格拉底就象罪孽一樣醜陋,不要忘了許多有名的情侶都缺乏肉體上的盡善盡美。種 族審美主義幾乎都是一種沒有經驗的表現。沒有深入探究過戀愛的快樂生活的人,嚴格地根據外貌來評價女人,但是,那些真正瞭解女人的人卻知道,我們的眼睛展 示給我們的,只是一個女人所能給予的財富的一個微小碎片。當上帝要人類彼此相愛和繁殖的,斯克雷托醫生,上帝的意思既是指美麗的人,也是指醜陋的人。無論如何,我堅信這個審美標準是來自魔鬼,而不是來自上帝。在天堂裏,沒有醜陋與美麗之分。”
  接著,雅庫布加入了討論,他強調審美的考慮對他的厭惡做父母並不起作用。“但是,我可以舉出十個別的理由反對做父親。”他加了一句。
  “說下去,我很想知道。”巴特裏弗說。
   “首先,我不喜歡母性,”雅庫布說,沉思地停了一下,“現代社會已經使所有的神話消失,童年早已不再是天真爛漫的年齡,佛洛德發現了嬰兒的性欲,告訴 我們關於俄狄浦斯的事。只有伊俄卡斯達還保持著神秘,沒有人敢扯下她的面紗。母親的身份是最後和最大的禁忌,也正是在這裏,掩蓋了最大的災難。沒有比母子 之間的束縛更難以忍受的了,它常常使孩子喪失活動能力,而一個快成人的兒子會使母親產生最強烈的性欲痛苦。我再說一遍,做母親是一個災難,我不想歌頌 它。”
  “說下去。”巴特裏弗說。
  “還有另一個我為什麼不想看見母親們生育的理由,”雅庫布顯得有點不安地說,“我喜歡女人的軀體,一想到一個可愛的乳房變成了一個奶袋,我就感到噁心。”
  “說下去。”巴特裏弗說。
   “我們這位醫生肯定會證明說,那些選擇流產的婦女,比生孩子的婦女更少得到醫務人員的同情,護士們對那些接受流產的女人表示出一種輕蔑、儘管在她們一生 中的某個時刻,她們自己也許不得不遭受同樣的經歷。但是,這種蔑視比必然性強得多,因為對生育的崇拜是受人的本能支配。這就是為什麼在宣傳人口增長時尋找 必然性是多此一舉的。在教會宣講的人口訓戒中,你聽出了耶穌的聲音嗎?或者,在官方關於人口增長的共產主義觀點中,你認為反映了馬克思的聲音嗎?保存人類 的強烈欲望最終將把人窒息以死。可是,我們的宣傳卻在拼命灌輸,公眾被一幅幅餵奶的母親或露齒淺笑的幼兒的宣傳畫感動得流淚。這使我感到厭惡。當我想像自己像千百萬愚蠢的父親一樣,帶著蠢笨的笑容俯在一輛嬰兒車上,我就不寒而慄。”
  “說下去。”巴特裏弗說。
  “而且,我當然必須考慮,我將把我的孩子送進一個什麼樣的世界。他馬上就會被趕進學校,在那兒,他的頭腦裏將灌滿我曾終生與之搏鬥的十足的謊言和廢話。我難道能看著我的後代慢慢變成一個合格的白癡嗎?難道我把自己的智力遺傳給他,僅僅是為了在他陷入和過去相同的衝突時,看著他遭受挫折嗎?”
  “說下去。”巴特裏弗說。
   “然後,我當然也得為自己著想,在這個國家,父母因他們的子女不順從而受到懲罰,子女因他們父母有罪也受到懲罰。多少年輕人因他們的父母失寵被趕出了學校!又有多少父母僅僅為了避免連累他們的子女,使自己度過了怯懦、屈從的一生!在這個國家,任何想要維護自由的人都應該忘掉要孩子的想法。”雅庫布說完,陷入了沉默。
  “你只給了我們五個理由,你還需要舉出五個來湊成十個。”巴特裏弗說。
  “最後一個理由非常充分,它可以代替五個理由,”雅庫布回答,“做父母就意味著完全肯定人的生命。當一個孩子的父親,就如同向世界宣佈:我來到世上,我體驗了生命,我發現它是多麼美好,我認為它是值得繁衍的。”
  “那麼,你沒有發現生命是美好的?”
  雅庫布試圖把話說得更確切,他謹慎地說:“我所知道的是,我決不會深信不疑地說:人是優秀的生物,我希望他們繁衍。”
   “那是因為你經歷的生活只是一個方面,一個最糟的方面。”斯克雷托醫生說,“你從不知道怎樣生活,你總是認為處在生活的中心是你的責任,就是說,處在活 動的中心。你如此關注的活動是什麼呢?是政治。政治,生活中最少真實,最少價值的一部分,政治是浮在表面上骯髒的泡沫,而真正的生活卻發生在深處。探索女性的生殖已經進行了幾千年,這是一個堅實可靠的歷史,哪一個政府碰巧在此刻當權,對它毫無影響。當我戴上橡皮手套,觸摸一個女人的子宮時,我比你更接近於 生活的中心。你在關注人類的幸福中,卻幾乎喪失了你自己的生活。”
  雅庫布非但不反對朋友的指責,相反卻同意地點點頭。斯克雷托得到鼓勵,繼續說:“阿基米德用他的圓,米開朗基羅用他的石頭,巴斯德用他的試管——這些都是改變了人類生活,創造了真正歷史的人,而政治家們……”斯克雷托輕蔑地揮揮手。
   “政治家們嗎,我來回答這個,”雅庫布說,”藝術和科學是真正的歷史舞臺,而政治實際上則是一個用人來進行新奇試驗的封閉的實驗室,供做實驗的人被猛推 進活板門,然後被提到舞臺上,為觀眾的喝彩所吸引,為劊子手的絞索所恐嚇,遭受誹謗和被迫誹謗別人。我是這個實驗室的一部分,既是一個研究者,又是一個實 驗動物,我知道我沒有創造新的價值(我的那些同事也沒有創造任何價值),但是,我認為我比大多數人更懂得人的本性。”
  “我理解你,”巴特裏弗說,“我知道你描述的那種實驗室,儘管我的角色從來不是一個研究者,而總是一個供實驗用的人。戰爭期間我正在德國,我所愛的女人向蓋世太保告發了我。他們去她那裏,給她看一張我和另一個女人手挽手的照片,她感到受了傷害。正如你所知道的,受了傷害的愛情常常以憎恨的形式表現出來。我被關進監獄時,明顯地感 到正是愛情把我弄到了這兒。發現自己落到蓋世太保手中,並且意識到這種命運實際上是一個被熱烈愛著的男人的特殊榮幸,這不是非常美妙嗎?”
  雅庫布反對說:“真正使我對人感到厭惡的就是這種欺騙,人的殘忍、卑鄙和狹隘常常掩蓋在激情和感傷的面紗下。一個人把你送上死路,並對這種失望的愛的行動而 流著眼淚。你卻由於某個非常平凡的女人,走上了絞刑架,還確信你正在值得莎士比亞寫的悲劇中扮演一個崇高的角色。”
  “戰爭結束後,她流著眼淚回到我身邊,”巴特裏弗繼續說,仿佛沒有聽見雅庫布的話,“我告訴她:不用害伯,巴特裏弗不是一個愛報復的人。”
   “在這點上,”雅庫布說,”常常使我想到希律王,你知道這故事,他信以為發現了未來的猶太王的出生,因為害怕他失去王位,就殺掉了所有的男嬰。我自己對 希律王的看法很不同,即使我知道這只是一點怪念頭,我仍認為希律王是一個有教養、聰明和高尚的國王,他在政治的實驗室裏度過了很長的學徒期,對世界和人都懂得了很多。實際上,他的懷疑並非象看上去的那樣毫無根據,罪孽深重,如果我沒弄錯,甚至上帝本人對人類也有過重新考慮,打算除滅他的創造物。”
  “這是對的,”巴特裏弗同意,“在《創世紀》裏寫道:‘我要毀滅我所創造的人……因為我後悔造了他們。’”
   “當上帝允許諾亞在方舟裏自救,以便讓人類的故事繼續演下去時,也許對上帝來說,這只是一個軟弱的時刻,我們能肯定上帝從來沒有懊悔過這個軟弱時刻嗎? 但是,不管他後悔與否,都已經太遲了,上帝不能頻頻改變他的決定而使自己顯得可笑,也許這正是上帝本人在希律王心中播下了這個念頭?我們能排除這樣一個可能性嗎?”
  巴特裏弗聳聳肩胯,保持沉默。
  “希律王是一個國王,他並不僅僅對自己負責,他決不能象我這樣對自己說:讓別人去除心所 欲吧,我拒絕傳宗接代。希律王是一個國王,他知道他有責任做出決定,不僅為他自己,而且為別的許多人。他代表整個人類做出決定,人將不再重複自己,這就是 “無辜者的大屠殺”之所以發生的原固。希律王不是出於傳統所認為的那種卑鄙動機,而是受到從人類手中拯救世界的最崇高願望的鼓舞。”
  “我很喜歡你對希律王的解釋,”巴特裏弗說,“事實上,我是這樣喜歡它,以至於從現在起,我要象你那樣去思考‘無辜者的大屠殺’。但是不要忘記,正是在希律王決定 除滅人類時,一個小男孩躲過了他的屠刀,誕生在伯利恒城。這男孩長大了,他告訴人們,為了使生命有價值,只需要做一件事:彼此相愛。也許希律王受過良好教 育,深諳人心,也許耶穌實際上是個年輕人,對生活知之甚少,也許他的全部教義都可以用他的年輕和不諳世故來解釋,可他的天真,如果你喜歡這樣說,卻是對的。”“對?有誰證明過他是對的?”雅庫布好辯地說。
  “沒有人,”巴特裏弗回答,”沒有人證明過,也沒有人願意。耶穌非常愛他的聖父,他不忍 看見主的造物結果很糟,他依靠愛指引,而不是依靠理性,這就是為什麼希律王和耶穌之間的爭論只能在我們內心做出裁決。做一個人值不值得?我沒有證明,但靠 了耶穌,我相信回答是肯定的。”他帶著笑容,用手指著斯克雷托醫生,“這就是我所以把妻子送到這兒來,送到我們這位好醫生這兒來。在我眼裏,他是耶穌的一個聖潔的信徒,他知道怎樣創造奇跡,怎樣喚醒女人子宮內沉睡的新生命。我要為他的健康乾杯!” 10
  雅庫布總是用父親般的關心對待奧爾加,喜歡把自己叫做她的“老傢伙”。她知道他生活中有許多女人,他對待她們完全不象這樣,這使她感到嫉妒。但是今天,她第一次想到雅庫布真的有點老了。他的行為散發出一種年輕人在他們長輩中感到的衰老的虛弱氣味。
  吹噓他們忍受過的苦難,把他們痛苦的過去變為一種堅忍的博物館,是漸人老境的特徵(哎,這些悲痛的博物館,通常很少能吸引參觀者!)。
  奧爾加意識到自己是雅庫布的博物館裏一個主要的活展品,他對她那高尚無私的關係是打算使參觀者感動得唏噓不已。
   今天,已經給她介紹了這個博物館裏最珍貴的死展品:那個淡藍色的藥片。剛才,當他在她面前攤開它時,她詫異地發現自己一點兒也不感動。她瞭解雅庫布經歷 過可怕的折磨,並認真地考慮過自殺。但是,他敍述自己經歷時那種悲愴神情卻顯得有點可笑,他小心翼翼重新折好薄紙的動作也顯得做作,仿佛他正在公開一個無價的鑽石。她不明白他為何這樣堅決地要歸還毒藥,既然他竭力宣佈每一個成年人無論如何都應該掌握自己的生死。離開這個國家以後,他也可能會成為癌症或其他一些致命疾病的受害者,他仍然需要這片毒藥,不,對雅庫布來說,很顯然這藥片不僅是一個有用的權宜手段,而且是一個必須按照儀式歸還給高級神父的神聖象征,但這是可笑的。
  她正從浴室回來,到里士滿樓去。儘管她想得很刻薄,她還是盼望跟雅庫布在一起。她非常想褻瀆他的博物館,表現得象一個女人而不是一個展品。因此,當她發現門上有張便條,告知她雅庫布和斯克雷托在隔壁巴特裏弗的房間,要她去那兒見他們時,她有點失望。她在和人接觸時常會感到不安,她對巴特裏弗毫無所知,而斯克雷托醫生通常用一種仁慈而冷淡的態度對待她。
  然而,巴特裏弗很快就使她感到自在了。他一躬到底,對她表示歡迎,並責怪斯克雷托沒有早把這樣一個有意思的女人介紹給他。
  斯克雷托分辯說,雅庫布已把這姑娘委託給他照顧,他有意忍住不把她介紹給巴特裏弗,是因為他知道沒有女人能抗拒他的誘惑。
  巴恃裏弗十分愉快、滿意地接受了這個託辭,他拿起電話,定了幾份晚餐。
  “很難相信,”斯克雷托醫生說,”我們的朋友怎麼會設法過得這麼好,在這個死氣沉沉的地方,連一個供應像樣飯萊的飯店都沒有。”
  巴特裏弗用手指了一下電話機旁邊一個打開的雪茄盒,裏面裝滿零碎的美鈔。“一個人必須大方……”他笑著說。
  雅庫布議論說,他從未見過一個象巴特裏弗那樣的人,如此熱衷於信仰上帝,而又如此熱衷於設法享受體面的生活。
  “這說明你也許從未見過一個真正的基督徒,”巴特裏弗說,”福音這個詞的意思就是‘喜訊’,對生活的享受是耶穌留給我們的最主要的遺訓。”
  奧爾加覺得這似乎是她加入談話的好時機,“我的老師們總是強調說,基督徒把現世的存在僅僅看作是一條淚穀,他們熱烈地期待只有在死後才會開始的真正的生活。”
  “我親愛的年輕女士,”巴特裏弗說,“絕不要相信老師們的話。”
  “我們還被告知,聖徒們的主要任務就是捨棄生活,”奧爾加又說,“他們折磨自己而不是彼此相愛,他們把自己關迸修道院而不是互相交談,他們咀嚼樹根和漿果而不是打電話定飯菜。”
   “你一點不瞭解聖徒們,親愛的奧爾加,他們是非常渴望生活歡樂的人,只不過他們靠特殊的方式達到這些歡樂。你認為一個人能得到的最大幸福是什麼?你甚至不能猜出這個回答,因為你沒有足夠的真誠。這不是一個責備,因為真誠需要認識自我,頂認識自我需要有某種成熟,因此,一個顯得年輕的姑娘怎麼會是真誠的 呢?她不會,因為她不瞭解自己的內在本質,但是,如果她果真瞭解自我,她會同意我,人的最大快樂是受到讚美。”
  奧爾加回答說她可以想出更大的快樂。
   “這我不相信,”巴特裏弗說,“就拿最近報紙上大出風頭的那個有名的短跑運動員來說,他在奧林匹克比賽中連續三次獲勝,你認為他是那些放棄生活的人嗎? 但他無疑得放棄許多愉快的交談,談情說愛和宴會,圍著練習跑道,跑一小時又一小時,一天又一天。一個運動員的日常訓練很象我們那些聖徒的苦行。亞歷山大的 聖馬卡呈奧斯住在沙漠裏時,經常在一個簍子裏裝滿沙子,把它背在背上,連續幾天在無邊的大漠裏跋涉,直到完全筋疲力盡。但是,那個奧林匹克的賽跑運動員和亞歷山大的馬卡裏奧斯都認為報償是這樣吸引人,它超過了他們的所有辛勞。你知道在一個巨大的奧林匹克賽場聽別歡呼聲是怎麼樣嗎?沒有比這更大的快樂了!聖馬卡裏奧斯十分清楚他為什麼背著沙簍,他那破紀錄的沙漠朝聖的名聲很快就傳遍了基督教世界。聖馬卡裏奧斯正像你們的奧林匹克運動員:在五千米賽跑中獲勝後,接著又參加了一萬米賽跑,一萬米賽跑獲勝後,直到也取得馬拉松賽跑的勝利他才休息。對讚美的渴望是不可遏止的。聖馬卡裏奧斯到泰比斯修道院時沒有被認出來,他要求人們把他作為一個普通的僧侶接受。他等待著四十天齋戒開始,接著他光榮的時刻到來了:當所有人坐下來齋戒時,他整整四十天都一直站著!你簡直 不能想像這種成就!或者,再想想柱上苦修者聖西緬,他在沙漠中部為自己造了一個頂上有平臺的高柱,大小剛好可以站在上面。在他有生之年,他一直站在這個柱子頂上。基督教世界熱烈地讚美他那難以置信的記錄。一個人靠這個成就便像是超越了人的限度。聖西緬是五世紀的尤裏.加加林當巴黎的聖安妮通過一個高盧的傳 教團,聽到聖西緬知道她的生活,並從他的柱子頂上為她祝福時,你能想像充滿她內心時歡樂嗎?你認為他為什麼這樣渴望打破紀錄?是因為他已經放棄了生活和這 個世界的聯繫嗎?別天真了!教會神父們完全知道聖西緬充滿自負,他們使他受到一次考驗,以他們精神權威的名義,命令他從柱子上下來,停止追求一個紀錄。這對聖西緬是一個多麼大的打擊!但是,他相當聰明,或者說相當狡猾地服從了。教父們並不反對他的行為,他們只想證實他的自負沒有超過他的服從,當看到他沮喪 地從棲身處下來,他們就命令他又爬上去。這樣,聖西緬一直到死都待在柱於頂上,並贏得了全世界的欽佩和讚美。”
  奧爾加聽得很認真,但聽到巴特裏弗的最後一句話,她大笑起來。
   “對讚美的強烈渴望是令人感動的,並不可笑,”巴特裏弗說,“一個渴望得到讚美的人屬於人民,他感到與他們緊緊相連,沒有他們就不能活著。聖西緬獨自一人待在空中,在一個一米見方的柱子上,可他還要和所有人談心!在他的想像中,他看到千百雙眼睛渴慕地盯著他,這使他內心感到快活。這是一個愛人、愛生活的典例。你不會知道,親愛的奧爾加,西緬苦修者給我們今天的影響是多麼強烈。他直到今天都活在我們所有人中間。”
  有人敲門。侍者推著一輛盛滿食品的手推車進來,他展開一張桌布,開始擺桌子。巴特裏弗伸手在雪茄盒裏抓了一把角子,放進侍者的口袋。他們都開始吃起來,侍者站在他們背後,給他們的杯子裏斟滿酒,挨次端上一道道菜。
   巴特裏弗品評著各式各樣的菜。斯克雷托說,他不記得何時吃得這樣好過,“也許我最後一次享受這樣的飯菜,還是在我母親活著時,她為我燒的。但那時,我還是一個小男孩。我五歲時就成了孤兒,我被拋進的那個世界顯得陌生,它的食物的味道也是生疏的。對食物的享受只有在愛的氣氛中才會產生。”
  “千真萬確,”巴特裏弗同意,一邊用餐叉叉起一塊牛肉。
  “一個孤獨的孩子食欲會減退。直到今天,每當我想起自己既沒有母親又沒有父親,我的心就會作痛。我在這個世界上到處漂泊,可是相信我,為了有一個爸爸,我寧願獻出我的右手。”
  “你過高估價了家庭的關係,”巴特裏弗說,”所有的人都是你的親人。別忘了耶穌說的話,當人們試圖叫他回到他母親和兄弟身邊時,他指著他的門徒說:‘他們就是我的母親和兄弟。’”
  斯克雷托醫生反對說:“儘管如此,教會還是絲毫不會打算削弱家庭的關係,或者用某種鬆散的公社制來取代家庭。”
   “教會不是耶穌。如果你允許我這樣說,在我眼裏,聖保羅不僅是一個耶穌的門徒,而且還是一個歪曲他教義的人,他從掃羅到保羅的一百八十度大轉變——難道 我們還沒有看夠那些一夜之間就改變信仰的慷慨激昂的狂熱者嗎?不要對我說,那些狂熱者是由於愛的驅使!他們是咕噥著十戒的說教者,但耶穌不是一個說教者,請回想一下他說的話,當他們責備他對安息日不夠尊重時,他說:‘安息日是為了人,而非人是為了安息日。’耶穌喜歡女人!可你能想像聖保羅是一個有情的人嗎?聖保羅會譴責我,因為我喜歡女人,但耶穌就不會。我認為,愛女人,愛許多女人,而又被她們回報以愛,沒有什麼錯。”巴特裏弗微笑著,對自己很滿意,“朋友們,我沒有過安靜的生活,我曾幾度面臨死亡。但是另一方面,上帝對我卻是慷慨的,我認識許多女人,我瞭解她們的愛。”
  飯吃完了,侍者已經在開始收拾桌子。這時又有人敲門,聲音很輕,很膽怯,似乎有人在等待著鼓勵。巴特裏弗說:”進來。”
  門開了,進來一個孩子,一個約摸五歲的小姑娘。這孩子穿著一件白色衣服,寬鬆的袖子,腰上系著一根寬大的白帶子,在背後打成一個大蝴蝶結,活象是兩隻翅膀。她手上拿著一朵花,一朵碩大的大麗花。當她看見滿屋人都停下來,把目光轉向她。她便站住不動,不敢再往前走。
  巴特裏弗站起來,微笑著說:“別害怕,我們的小天使,進來吧。”
  這孩子像是彼巴特裏弗的笑容迷住了,她笑著跑向他,巴特裏弗接過花,吻吻她的額頭。
  所有的人望著這一幕場景,包括那個侍者在內。都驚訝得愣住了。這孩子帶著她的白蝴蝶結,的確像一個展翅飛翔的小天使,而巴特裏弗傾著身子,手裏拿著大麗花的花柄,看上去就象一個裝飾在鄉鎮廣場上的奇特的聖徒雕像。
   他轉身向著他的客人,“親愛的朋友們,和你們在一起我感到很高興,我希望你們象我一樣,度過一個愉快的晚上。我很願意跟你們坐到夜深,但是,你們已看到這是不可能的,這位可愛的小天使叫我到一個正等著我的人那裏去。我要告訴你們,生活在許多方面虧待過我,可我在女人的愛情上卻一直是走運的。”
  巴特裏弗把大麗花舉在胸前,另一隻手扶著小姑娘的肩膀,朝四周鞠躬,奧爾加覺得他像是在演戲似的,很可笑。她很高興他的離開,她終於可以和雅庫布單獨在一起了。
  巴特裏弗轉過身,領著孩子朝門口走去。但在離開房間之前,他伸手在雪茄盒裏抓了一大把銀角子,裝滿他的口袋。 11
  侍者把碟子和空瓶堆在手推車上,他剛離開房間,奧爾加就說。
  “那個小女孩到底是誰?”
  “我以前從沒見過她。”斯克雷托回答。
  “她的確長得象一個小天使。”雅庫布。
  奧爾加笑起來,“一個拉皮條的天使?”
  “是的,一個拉皮條的人。他本人的天使正應該象這個樣子。”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一個天使,”斯克雷托說,但是這肯定很奇怪,我以前從沒見過這孩子。這一帶所有的人我差不多都認識。”
  “那麼,只有一個解釋,”雅庫布笑道,“她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
  “不管她是一個天使,還是一個本地清潔女工的女兒,有一件事我敢斷定,”奧爾加說,“根本不會有什麼可愛的女人在等著他!他是一個非常自我中心的人,總是禁不住要自吹。”
  “我喜歡他。”雅庫布說。“儘管這樣,我還是要說他是這個地球上最自我中心的人,”奧爾加爭辯道,“如果在我們到來前一小時,他給這個小女孩一把角子,要她在某某時間帶著花來這兒,我一點兒不會感到驚奇。信仰宗教的人都非常善於演出奇跡般的場面。”
  “我希望你是對的,”斯克雷托醫生說,“你知道,巴特裏弗先生是一個身患重病的人,每天晚上做愛對他來說會有很大危險的。”
  “你看!到底還是我正確!他所有關於女人的暗示都不過是一種空話!”
  “我親愛的年輕小姐,”斯克雷托說,“我是他的醫生和朋友,可我仍然不能肯定這點,我完全不知道。”
  “他的病真的很嚴重嗎?”雅庫布說。
  “你想他為什麼會在這個療養地待了一年多?他的妻子,他迷戀著的那個女人,只是偶爾到這裏來。”
  “要是沒有他,這兒就太沉悶了。”雅庫布說。
  事實上,在這個生疏的房間裏,他們三人都忽然覺得孤單,不願再待下去。
  斯克雷托從椅子上站起來,“我要把奧爾加小姐帶回去,然後我們可以去散散步,我們還有許多話要談。”
  “我還不覺得像是犯困了!”奧爾加反對說。
  “是時候了,我作為你的醫生,命令你去睡覺。”斯克雷托正經地說。
  他們離開里士滿樓,然後穿過公園。在路上,奧爾加抽個空子對雅庫布悄聲說:”今天晚上我要和你單獨在一起……”
  雅庫布只是聳聳肩膀,斯克雷托無可爭議的權威影響了他的意願。他們帶著這姑娘到了馬克思樓。在他朋友面前,雅庫布甚至沒有吻她的臉頰,就象他往常做的那樣,醫生對她梅脯般胸脯的反感使他氣餒。他看到奧爾加臉上的失望表情,很為傷害了她而感到歉意。
   “那麼,你覺得怎樣?”當斯克雷托發現和朋友單獨在一起時,他問,“聽了我需要一個父親的解釋,就是石頭也會落淚,可他光是在不斷地胡謅什麼聖保羅。難道抓住要點對他真的這麼難嗎?兩年來,我一直向他灌輸,我是一個孤兒,我反復說明一份美國護照的好處。我本來應該告訴他關於各種各樣收養例子的一千件軼事。我一直指望他很早就懂得這個暗示,並收養我。”
  “他把自己裹得太緊。”雅庫布說。
  “是這樣。”斯克雷托同意。
  “你實在不能責備他,如果他是一個病人,”雅庫布反駁說,加了一句:“當然,假如他的狀況的確象你說得那樣嚴重。”
  “甚至比這還糟,”斯克雷托說,“半年前,他由於一種新的血管梗塞病倒了,一種很嚴重的血管梗塞。打那以後,他從不敢離開這個地方。他住在這裏就象一個囚犯,他的生命岌岌可危,而他知道這點。”
  “假若這樣,”雅庫布沉思地說,“你早該認識到間接的表示不會有意義,因為你的暗示只會消溶在他對自己的冥想之中。你應當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你想要什麼,我肯定他會同意的,因為他喜歡讓人愉快,這符合他的自我形象,他想要使人們幸福。”
  “你是一個天才!”斯克雷托叫道,頓時停下來,“這就象哥倫布的雞蛋一樣簡單。你是完全正確的!我像一個傻瓜,浪費了兩年的時間,只是由於我把他判斷錯了!不必要的吭哧吭哧,使我失去了兩年時間!這全是你的錯,因為你早就應該勸告我!”
  “你本應當問我!”
  “你有兩年多沒來訪問。”
  兩個朋友輕快地穿過黑黑的公園,呼吸著秋天的清澈空氣。
  “我讓他成為了一個父親,”斯克雷托說,“所以,他應該讓我成為一個兒子,這樣才公平。”
  雅庫布表示同意。
   “你知道我的苦惱是什麼?”過了好一會兒,斯克雷托又說,“我周圍都是些白癡,在這個地方,難道有一個人我可以向他請教嗎?聰明的人全都被迫流亡了。我日夜思考這個問題,因為這是我的領域:人類生產出難以置情的大量白癡。越是蠢笨的人就越喜歡繁殖,那些較優秀的人至多生一個孩子,而那些最優秀的人——像你自己——卻得出結論一個也不願生,這是一個災難。我總在夢想著有一個世界,在那裏一個人將不是生在陌生人中間,而是生在兄弟們中間。”
  雅庫布聽著斯克雷托的議論,並不覺得它們特別令人感興趣。斯克雪托繼續說:
  “我並不是在說一個空話!我不是政治家,而是一個醫生,‘兄弟’這個詞對我來說有著具體的含義,兄弟們就是那些至少有一個共同的父親或母親的人。所羅門所有的兒子都是兄弟,儘管他們來自千百個不同的母親。那一定是妙極啦!你不這樣認為?”
  雅庫布呼吸著涼爽的夜氣,不知道怎麼回答。
  “當然,”斯克雷托又說,“強迫人們出於對子孫後代的考慮,克制他們的性生活,這是很難的。但不管怎樣,這不是事情的關鍵,二十世紀應當能發現解決人種合理繁殖問題的新方法。我們不能繼續長久把愛與生育混淆起來。”雅庫布發現自己是贊同這個觀點的。
  “你只是關心把愛從生育中解放出來,”斯克雷托說,”可是我更關心把生育從愛情中解放出來。我想把我的計畫告訴你,我已用自己的精液建立了一個精子庫。”
  雅庫布終於豎起了耳朵。
  “你覺得這怎麼樣?”
  “看上去像是一個絕妙的主意。”
   “是嗎?我已經用這種方法治癒了許多沒有孩子的婦女,別忘了許多妻子不生育只是由於她們丈夫的緣故。我有很多來自共和國各地的求診者,另外,最近四年我 一直在負責這一地區的常規婦科檢查。沒有比鼓搗一個注射器更容易的事了,裝滿這種產生生命的原質,把它注射進這些女人體內。”
  “你至今已有了多少孩子?”
  “我這樣做已經有幾年了,可是我只能對確切的數字進行猜測。有時候我不能肯定我的父親身份,因為我的病人對我不忠實,就是說,和她們的丈夫睡覺。除此之外,她們回到自己的城市,甚至常常不讓我知道我的治療是否成功。對本地的病人我掌握得多一點。”
  斯克雷托停下來。雅庫布完全沉浸在溫柔的冥想之中,斯克雷托的計畫使他狂喜和感動,這正是他老朋友的特性,不可救藥的白日夢者。“這肯定是偉大的,同這麼多女人有這麼多孩子……”他說。
  “而他們都是兄弟。”斯克雷托加了一句。
  兩人繼續散步。芬芳的空氣充滿他們的肺部。最後,斯克霄托說道:
   “你知道,我常常對自己說,儘管在我們這個古老的星球上,有許多我們不喜歡的事,但我們不能放棄自己的責任。我不能自由地周遊這個地球,使我感到憤怒, 可我絕不願永遠離開我的祖國,我也絕不願誹謗它,我寧願首先罵我自己。我們哪一個做了什麼使祖國變得更好?我們又做了什麼使它更適於居住?使它成為一個我們真正感到安適的國家?”斯克雷托的聲音變得親切柔和:“家……一個人只能在自己的同胞中感到安適。因為你告訴我你快離開了,我決定得讓你參與我的計畫。 我給你留出一個試管,你就要出國了,去很遠的地方,但與此同時,這塊土地上將要生出你的孩子!再過一、二十年,你將會看見這個國家變得多麼可愛!”
  一輪圓月高掛天上(它將一直在那兒,直到我們的故事的最後一夜。因此,我們可以恰如其分地把這故事稱做“月下的冒險”)。斯克雷托陪送雅庫布回到里士滿摟,“明天不要走。”他說。
  “我一定得走,他們正等著我。”雅庫布回答,但是他知道他可能會改變主意。
  “胡說,”斯克雷托說,“我很高興你喜歡我的計畫,明天我們再詳細討論一下。”

第四天  1

早晨,克利馬夫人準備離開家時,她的丈夫還躺在床上。
  “你還不起床?”她問他。
  “我幹嗎著急?那些傻瓜不值得這樣。”克利馬回答,打著呵欠翻了個身。
   他已經告訴她,在兩天前那次討厭的會議上,人們逼迫他保證獻出一些空餘時間給業餘管樂隊。已經安排他在星期四晚上去一個山區療養地,同一個愛好爵士樂的醫生和另一個業餘音樂家舉辦一次音樂會。他怒衝衝地咒駡著,但克利馬夫人盯著他的臉,非常清楚他的發怒是在作戲,所有關於音樂會的故事都不過是掩蓋某個戀 愛私情的花招。對她來說,他的臉是一本打開的書,他決不可能保守住任何秘密。因此,當他此刻抱怨著,轉身面向一邊躺著,她立刻明白了,他這樣做不是由於困倦,而是為了掩藏他的臉,以免她審視它。
  於是她上班去了。在疾病奪走了她在舞臺上的位置後,雅庫布為她在劇院裏找了一個秘書工作。這工作不賴,她常常能遇見一些有趣的人,而且,她喜歡有相當多的自由安排自己的工作。
  她到達自己的辦公室,在辦公桌前坐下來起草幾份公函。但是,她發現很難集中思想。
   沒有什麼東西能象嫉妒那樣完全地佔有一個人。一年前凱米蕾母親的去世肯定比小號手的不忠更為不幸,但是,居喪並不怎麼使她感到痛苦,儘管凱米蕾非常愛她的母親。她失去親人的悲痛是廣大多面的,有悲傷,有憧憬,有辛酸,有自責,也有平靜的微笑,因而痛苦也大大地分散了:她的思想從她母親的靈柩邊回溯到她的童年,甚至還回溯到她母親的童年。她頭腦裏忙於想著許多現世的事務,想著廣闊的未來,想著在旁邊安慰她的忠實的丈夫(是的,在那段非常的日子裏,克利馬是她的安慰)。
  相比之下,嫉妒的痛苦就分散不了,它象一個鑽頭對著一點旋轉。母親的死打開了未來的大門(一個不同的,孤獨的,但更成熟的未 來),丈夫的不忠帶來的痛苦卻沒有打開一個大門。她的一切都關注在他那不忠實的身軀的一個單純的(不變的)印象上,關注在一個單純的(不變的)譴責上。母親死後,凱米蕾還能聽聽音樂,甚至讀讀書。但是在一次嫉妒發作期間,她任何事都不能做。
  當克利馬一提到他的出門時,她就產生了去療養地的念頭,去核對一下這可疑的音樂會。可她放棄了這個計畫,她知道克利馬痛恨任何嫉妒的表現。然而,嫉妒在她內心象一個賽車馬達那樣旋轉,她禁不住拿起電話筒, 給火車站打電話。她裝得沒有任何特殊意圖,極力表現得不那麼心虛緊張,集中精神地通了話。
  她得知火車將在早晨十一點鐘開出。她似乎看見自己艱難地行走在一個陌生城鎮的街道上,尋找有克利馬名字的海報,在療養地問事處詢問人們是否知道她丈夫舉辦的音樂會,發現並沒有這樣的音樂會預告,最後,她不 知所從,身心交瘁,懷著被欺騙的心情回到家中。她進一步想像第二天克利馬給她講起音樂會,而她卻逼使他詳細敍述,她將注視著他的臉,聽著他那些杜撰的故事,並帶著苦澀的快活,喝下他那些充滿謊言的有毒飲料。
  然而,她立即又譴責自己:這決不是她行動的方式,她決不能接連幾天、幾星期把時間花在暗中監視和猜疑的臆想上。她害怕失去他——而正是這種恐懼最終會把他從她身邊趕走!
   但是,另一個聲音卻用狡猾的天真語氣回答道:說到底,暗中監視他並不是一個問題!克利馬說他打算開一個音樂會,而她完全相信他!恰恰因為她把所有妒忌都 放在一邊,她表面上才接受了他的話,沒有絲毫懷疑!他不是說他不願去,擔心不得不在那兒度過令人厭煩的一晝夜嗎?所以她想要跟著他去,讓他高興地吃一驚! 在音樂會結束時,滿臉不悅的克利馬將一邊鞠躬致意,一邊想著漫長而疲倦的歸程——轉瞬間,她將忽然出現在舞臺腳下,他會又驚又喜地看著她,然後,他們便一 起愉快地大笑起來!
  她走進導演的辦公室,把仔細起草的公函交給他。在劇院裏他們都喜歡她。她是一個著名音樂家的妻子,但她不擺架子,待人友 好。她臉上常有一種悲傷的神情,所有的人在她面前都會解除戒備,導演通常對她十分和氣。此刻,他很快就同意了她離開一段時間的要求。她答應在星期五下午回來,並且直到把所有的工作做完才離開。 2
  正是十點鐘,奧爾加開始了她的常規治療。她從茹澤娜手中接過一床白色大被單,一把鑰匙。然後去她的小 屋,脫掉衣服,把它們掛在一個衣架上,用被單把自己裹起來,像裹一件袍子似的。她鎖上小屋,把鑰匙還給茹澤娜,然後去隔壁的大廳,那兒是浴池。她把被單扔 在欄杆上,從金屬梯上爬下去,加入到一群已經泡在水裏的女人中間。浴池並不大,但奧爾加確信游泳對她的健康是重要的,她試圖劃兩下,激起的水花濺到一個正 在說話的女人嘴裏。“你幹什麼?”她惱火地對奧爾加嚷道,“這兒不是游泳池!”
  女人們像一隻只巨大的青蛙,圍著水池的邊上坐著。奧爾加害怕她們,所有的人都比她大,她們身材臃腫,有厚厚的脂肪和打皺的皮膚。她謙卑地坐在她們中間,曲肩拱背,皺緊眉頭。
  接著,她忽然注意到有人站在門邊,這是一個身材矮小的年輕男人,穿著一條藍色細斜紋工裝褲,一件破舊的毛線衫。
  “那年輕人在這兒幹什麼?”她叫道。
  所有女人都順著奧爾加手指的方向轉過身去,並開始大笑和咯咯傻笑。茹澤娜出現了,大聲宣佈:“拍電影的人來了,他們準備為大家拍一部新聞短片。”
  女人們中間爆發出一陣新的笑浪。
  “多麼愚蠢的主意!”奧爾加抗議道。“他們有上面的許可。”茹澤娜說。
  “我不願意,沒有人徵求過我的許可!”奧爾加憤怒地抗議。
  那個穿破舊毛線衫的年輕人,脖子上掛著一個搖晃的曝光表,走到浴池邊,帶著一種奧爾加覺得侮慢的笑容注視著她,“女士,成千上萬的人在螢幕上看見你,他們都會神魂顛倒的!”
  女人們重新爆發出一陣笑聲。奧爾加用手掩住她的胸脯(這並不難,如我們所知,她的乳房就象一對梅脯),蜷縮在其他人背後。
  又有兩個穿工裝褲的男人走進來,其中一個個子較高的人說道:“女士們,大家的動作隨便一點,就象我們根本沒在這裏一樣。”
  奧爾加伸手抓過掛在欄杆上的被單,迅速地用它把自己裹起來,從鑲著瓷磚的水池邊爬上來。被單濕淋淋地滴著水。
  “呵嗨!你這人到哪兒去?”那個穿破舊毛線衫的青年沖她叫道。
  “按照規定,你得在這個池子裏再待一刻鐘!”茹澤娜對她叫道。
  “她害羞!”她們在她背後笑道。
  “她怕有人會玷污了她的清白。”茹澤娜說。
  “一個公主!”池子裏的人全都異口同聲。
  “任何不想上電影的人當然都可以自由離開。”那個高個男人平靜地說。
  “我們沒有什麼可難為情的!我們都是美人魚!”一個肥胖的女人十分響亮地說。又爆發了一陣笑聲,水面都晃動起來。
  “但是,這個姑娘無權離開!她應該在這兒再待一刻鐘!”當奧爾加挑戰地走向她的小屋時,茹澤娜仍舊反對說。 3
  沒有人會由於茹澤娜的脾氣不好而責備她。但是,她為什麼會對奧爾加拒絕拍電影這樣惱火?為什麼她同這群用尖叫和傻笑歡迎男人到來的直率的己婚婦女這樣完全一致?這些女人究竟為什麼要快活得尖聲叫喊?想必不是因為她們想給這些年輕男人留下可愛的印象,並且勾引他們?
   不,但是她們厚顏的表現正是由於她們知道,沒有可供自己支配的引誘人的魅力,她們對年輕女性的可愛充滿厭惡,希望展覽她們無用的女性身軀,作為對裸體女人的一個嘲弄侮辱。她們渴望破壞女性美麗的榮耀,因為她們知道,歸根結底,一個軀體多少象另一個軀體。醜為自己向美報了仇,它在一個男人耳邊悄語:瞧,這就是你覺得這般迷人的那個女性體態的真相!瞧,這個討人厭的、下垂的乳房,和你這般愚蠢地崇拜的那個勻稱胸脯是同樣的東西!
  池子裏這些已婚女人興高采烈的起哄,是對青春轉瞬即逝的一個戀屍慶功會,並且由於一個年輕姑娘在場而變得益發歡騰。當奧爾加用被單遮蓋住自己時,她們看出這是對她們刻毒的慶典的一個挑戰行為,她們變得狂怒了。
  然而,茹澤娜又是為什麼呢?她既不胖,也不老,事實上她比奧爾加還要好看。那麼,她為什麼沒有和她休戚相關的感覺?
   如果她已決心打掉她的孩子,並且確信同克利馬會有一個幸福的生活,她會作出完全不同的反應。男人的愛情會使一個女人超群出眾,茹澤娜將狂喜地嘗到她的獨一無二。她會在這些肥胖的女人身上看到自己的敵人,而在奧爾加身上看到自己的姐妹。她將會祝願她好,就像漂亮對漂亮微笑,幸福對幸福微笑,愛情對愛情微笑一樣。
  但是,茹澤娜昨晚睡得很不好,她下決心不能相信克利馬的愛,這樣,有可能把她從人群中抬高的一切,現在看來都是幻想了。她所有的一切就是那個正在她腹裏生長的小生命,它受到社會和傳統的保護。她所有的一切是全體女人光榮的集體性,一種允諾提供她保護的集體性。
  池子裏的這些女人是全世界女性的化身:她們是永恆的分娩,養育,成熟,枯萎的女性,是在一個女人相信自己被愛,感到自己是獨一無二時,她們就要嘲笑這種短暫的瞬間的女性。
  相信自己是獨一無二的女人與她那些被女性共同帷幕遮住的姐妹們之間,沒有和解的可能。在一個不眠的、絞盡腦汁的夜晚之後,茹澤娜堅定地(呵,可憐的小號手)站在了永恆的、全世界的女人一邊。 4
   雅庫布開著車,博比斯坐在他旁邊,不時企圖舔他的臉。在城鎮的最後幾個房屋之外,隱隱出現了幾座高聳的建設物。這些公寓在近兩年才突然冒出來,雅庫布覺得它們顯得有點突兀,象花壇裏挺拔的金雀花,突出在綠色的田野中。雅庫布拍拍狗的腦袋,於是它繼續平靜地眺望著鄉野,這使雅庫布想到,上帝沒有用審美感給 狗的腦袋裏加重負擔,這是他的仁慈。
  狗再次舔舔雅庫布的半邊臉(也許它感到雅庫布正在想它)。雅庫布對自己說,他的國家既不會變得更好,也不 會變得更糟,而只會變得越來越可笑。他曾經遭受過對人的追捕,昨天他又目睹了對狗的追捕。他覺得像是看了一出不同角色扮演的相同的戲,員警的角色由遲暮的 領養老金的人擔任,政治犯的角色由一條哈叭狗,一條難以形容的雜種狗和一條德國種的小獵狗擔任。
  他回憶起幾年前在首都時,他的鄰居們在門前發現他們的貓,舌頭被割掉,捆著腿,幾顆釘子釘進兩隻眼窩,鄰居的孩子正在玩成年人的遊戲。雅庫布摸摸博比斯的頭,在小客店前面停住車。
  當他走出小汽車時,他以為這狗會立即歡快地跑向它的家門。可是,博比斯在雅庫布周圍跳著,還想玩玩。這時,有一個聲音叫道:“博比斯!”於是這狗便朝一個站在門道裏的女人跑去。
  “你真是一個不可救藥的花花公子。”她對狗說,然後抱歉地問雅庫布,這狗是不是給他添麻煩了。
  當他解釋說,他同這只畜生度過了一夜,一大早開車出來正是為了把它還給它的主人時,這女人非常感謝他,並熱誠地邀請他進屋。在一間顯然用作家宴的房間裏,她要他別客氣,然後匆匆跑去叫她的男人。
  過了一會兒,她同著一個年輕男子回來了。他拖過一張椅子靠著雅庫布,搖著他的手:”你准是個真正好心腸的人,單單為了博比斯打老遠來到這兒。它是個真正的流浪漢,總是到處遊蕩。但我們喜歡它。你吃點中飯好嗎?”
  “好的,謝謝。”雅庫布說。那個女人急忙離開到廚房去。雅庫布詳細敍述了他怎樣從一隊持長竿的領養老金者手中救出了博比斯。
  “那些雜種!”年輕男子叫道,並沖他妻子大聲叫喊:“薇拉!到這兒來!我要你聽聽城裏頭那些雜種最近幹的事!”
  薇拉端著一個帶有蒸鍋的託盤回來,她拖過一張椅子。雅庫布不得不重新敍述一遍昨天發生的事。那條狗蹲在桌子下麵,用腿搔著耳根。
  在雅庫布喝完湯後,男人站起身,從廚房裏端來一盤烤豬肉和布丁。
  雅庫布坐在窗前,他感到愜意。那個男人在咒駡著“城裏頭”那些雜種們(這使雅庫布迷惑,這個男人認為他的小客店是一個高級的地方,一個超然的天堂,一個高聳的瞭望台)。他的妻子牽著一個兩歲的小男孩進來:“對這個好人說聲謝謝,他把你的博比斯帶回來了。”
  孩子咿呀了幾句聽不清的話,對雅庫布露齒一笑。太陽當空照著,枯黃的樹葉輕輕飄落在窗外的地面上,四周靜悄悄的,小客店遠離世界的喧囂之外,充滿著和平。
  儘管雅庫布不想要後代,但他還是喜歡孩子,“你們有一個可愛的小男孩。”他說。
  “他是一個古怪的傢伙,”女人回答,“天知道他哪兒來這麼一個大鼻子。”
  雅庫布頓時想到了他的朋友,他說:“斯克雷托醫生告訴我,你曾是他的一個病人。”
  “你認識這個醫生?”青年男子熱切地問。
  “他是我的一個老朋友。”
  “我們很感激他。”年輕的母親說。雅庫布在心裏對自己說,這孩子也許體現了斯克雷托優生學計畫的一次成功。
  “他不是醫生,他是個魔術師!”青年男子崇敬他說。
  雅庫布想到,在這個伯利恒似的和平的環境中,這對夫妻和他們的孩子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聖潔的家庭。他們的兒子不是一個人父的後代,而是一個神醫的後代。
  那個大鼻子男孩又咕嘟了幾句話,青年男人慈愛地看著他,然後轉向他妻子,“誰知道?也許你的一個遠祖曾經突然長出了一個長鼻子。”
  雅庫布哈哈大笑。他忽然想到了一個特別的問題:難道斯克雷托的妻子科薇德,也把她的懷孕歸功於一隻玻璃注射器嗎?
  “這不可能嗎?”年輕的父親笑道。
  “你說得對,”雅庫布回答,“想到也許在我們死去和被埋葬後很久,我們的鼻子仍然繼續在這個世上漫遊,這的確是一個很大的安慰。”
  他們全都笑不可抑。雅庫布頭腦裏關於斯克雷托也許是這個小男孩父親的念頭,漸漸消溶在一個純粹飄渺的夢中。 5
   弗朗特從一個女人手中接過錢,他剛為她修好電冰箱,他走出房子,騎上他那忠實的摩托車,駛向城邊負責這一地區維修業務的事務所,去交付今天的營業額。到兩點鐘,他結束了一天的工作。他再次發動摩托車,駛向療養地。在停車場他看見一輛白色敞篷轎車,他把摩托車停靠在它旁邊,沿著樹行朝俱樂部走去,因為他懷疑小號手可能在那兒。
  他並非受傲氣和好鬥的驅使,他並不想製造事端。相反,他決心控制自己的感情,低聲下氣,逆來順受。他對自己說,他的愛情這樣強烈,他準備為此忍受一切。就象童話裏的王子忍受種種磨難,為了他的公主而受苦,與惡龍搏鬥,游過大海。因此,他也準備經受英雄的考驗。
  為什麼他這樣謙卑?為什麼他不去追求周圍的姑娘,在療養地有這麼多迷人的姑娘?
   弗朗特比茹澤娜年輕,因年輕缺乏經驗而遭受痛苦是他的不幸,當他成熟後,他會漸漸意識到世界的曇花一現的本性。他將會懂得,當一個女人一旦在地平線上消失,另一些出色的女人就會出現在視野中。然而,弗朗特對時間還一無所知,從童年時代起,他就一直生活在一個毫無變化的世界裏,一種不變的永恆裏。雖然他還有父親和母親,但使他成為一個男人的茹澤挪,就象天穹一樣籠罩著他。那是唯一的天穹,他不能想像生活中沒有她。
  他已經順從地答應停止暗中監視她,他真誠地決心不再擋她的路。他在心裏對自己說,他只對那個小號手感興趣,跟蹤他實際上不會違背他的諾言。當然,同時他意識到,這不過是一個藉口,茹澤娜肯定會譴責他的行為。但是,有某種比任何反省和決心都更強烈的東西驅使著他,這種東西和吸毒成癮一樣強烈。他必須看見這個男人,必須再就近仔細瞧瞧他。他必須窺視一下這個使他痛苦的人的臉,他必須看看他的身軀,因為它同茹澤娜身軀的結合似乎是不可想像,難以置信的。他必須瞧瞧,仿佛他的眼睛能夠告訴他, 他們的身軀是不是確實能夠結合。
  正在進行排練。舞臺上,斯克雷托醫生正在敲鼓,一個矮傢伙在彈鋼琴,克利馬拿著小號。大廳裏坐著一些年輕人,他們是逛進來聽聽的爵士樂迷。弗朗特並不擔心人們察覺他在場的原由。他肯定在星期二那天,由於摩托車燈光照花眼,小號手並沒有看清他的臉。由於茹澤娜的緘默,沒有別人知道多少他和她的關係。
  小號手讓樂隊停下來,在鋼琴邊坐下,對那個矮傢伙說明某一樂段的正確速度。弗朗特坐在後排的椅子上,漸漸變成了一個在那一天片刻都不離開小號手的影子。 6
   他從小客店開車返回來,為身邊不再有一條快活的狗舔他的臉而感到憂鬱。他想到這是多麼不可思議,在他生命的四十五個年頭裏,他一直在他身邊留出一個空位,以至於他現在能這樣輕易地離開這個國家,獨自一人,沒有累贅,沒有負擔,帶著一種靠不住的(然而美好的)青春的感覺,象一個剛剛開始為一生奠定基礎的 學生。
  他試圖使思想完全集中在他就要離開的祖國。他試圖回憶他過去的生活,想像它是一幅他將遺憾地留在背後的遼闊景象,一幅延伸到地平線的巨 大景象。可是,他發現這樣做很難,他在想像中設法看見的景象小而有限,失去光澤,像一架沒打開的手風琴。他只有盡很大努力才能喚起幾個回憶,組合成一個完 整的、充滿命運的生活外貌。
  他看著夾道的樹木,樹葉是綠的,紅的,黃的,褐色的。森林象一片大火。他愉快地想到,他將在一個樹林正在燃燒,他的生活和記憶被這些美麗而無情的火焰吞沒的時候離去,他幹嘛要為沒有感到悲傷而悲傷?為沒有感到後悔而後悔呢?
   不,他並不為離去感到悲傷,但他也不覺得需要勿匆離開。按照他同國外朋友們制定的計畫,他應該已經通過了邊境。但是,他意識到自己又一次成為拖延習慣的犧牲品。他曾為此而名聲在外,他的朋友們常常拿這取笑他。他總是好象在那些恰恰需要明確果斷的行動時刻,屈從於這種習慣。他知道自己整天都將聲明他迫切需要馬上離開,但他也知道,從清晨起他一直在儘量拖延待在這個令人愉快的療養地,一個他多年來一直訪問的地方——有時隔很長時間,但總是懷著看到老朋友的愉快期望。
  他把車停放好(並且,小號手的白色敞篷車和弗朗特的紅色摩托車也都停放在同樣的停車場),走進他過一會兒要與奧爾加會面的飯館。他喜 歡後面靠近視窗的桌子,望出去可以看到公園裏一簇簇豔麗的樹葉。但是很不巧,一個男人剛好坐在那裏。雅庫布在旁邊坐下來,從那兒他不能看到公園,但是那個 占住視窗桌子的男人引起了他的興趣:他分明顯得很緊張,不斷地用腳叩拍子,一邊緊緊盯著飯館的入口。 7
  她終於來了,克利馬跳起來;朝她奔去, 把她引到靠窗的桌前。他對著她微笑,這微笑試圖在說“我們的理解依然存在,我們彼此信任,我們平靜而有信心,一切都很好。”他在姑娘的臉上搜索一個肯定的反應,但是沒有發現它。這使他感到不安。他生怕談到這個正使他憂慮的話題,於是開始講一些無謂的、瑣碎的話,想要製造一個輕鬆愉快的氣氛。但是,他的話撞 在她的沉默上彈回來,仿佛它們碰到了一堵懸崖。
  忽然,她打斷他的話,說:“我已經改變了主意,這是一樁罪惡,你或許能幹這種事,但我不能。”
  在小號手心中,一切都崩潰了。他呆呆地看著茹澤娜,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只感到無望的精疲力盡。茹澤娜重說:“這會是一樁罪惡。”
   他看著她。她好象是不真實的。這女人,他從來想不起她的長相,此刻出現在他面前,像是一個厄運的終身判決。(象我們大家一樣,只有那些正常地、漸漸地從 內部進入意識的東西,克利馬才認為是真實的,而那些偶然地、意外地來自外部的東西,他則看成是虛構的侵犯,不幸的是,沒有比這種虛構更真實的了。)
  後來,服務員出現了,就是兩天前認出小號手的那個人。他端來一個盤子,上面有兩杯白蘭地,然後快活地說:“我希望你們會滿意。”他轉向茹澤娜,說了一句和上次同樣的話:“當心!姑娘們會把你的眼珠摳出來!”他笑著走開。
   克利馬的心完全被恐懼攫住了,他沒有聽懂服務員的話,他吞下一大口法國白蘭地,俯向茹澤娜,“你怎麼啦?我想我們把一切都講好了。我想我們是互相理解的。你幹嗎突然改變了主意?你也同意我們首先需要兩年時間全歸我們自己。喔,茹澤娜!我們彼此相愛!直到我們都真正想要孩子時才生他吧!” 8
  雅庫布立刻認出,這姑娘正是那個想要把博比斯交給老頭們的護士。他目不轉睛地瞧著她,很想知道她和那男子正在說什麼。他聽不清一句話,但他感覺到談話充滿緊張。
  那個男人的臉上的表情不久就變得很明顯,他得悉了某個令人沮喪的消息,這使他好一陣才回過神來。他的神情表明他正在懇求這姑娘,但她還是堅決地保持沉默。
  雅庫布的印象是,有人的生命正處在危險中。他依舊把那個金髮女人看作是樂於幫助劊子手制服受害人的旁觀者。他片刻都不懷疑那個年輕男人站在生命一邊,而她卻站在死亡一邊,那個年輕男人試圖拯救一條生命,他在乞求幫助,但是那姑娘拒絕了。因為她的緣故,有人將會死去。
  接下來,他看見那個男人不再懇求,他微笑著,甚至還撫摸姑娘的面頰。他們已經達成了一個協議嗎?一點也不。淡黃色頭髮下的眼睛冷冷地看著遠處,避開男人的臉。
  雅庫布不能把他的目光從這個年輕女人身上移開,他現在只把她看作是一個劊子手的幫兇。她的臉漂亮而空虛,漂亮是為了吸引男人,空虛是為了使男人可憐的請求消失得無蹤無影。這張臉也是驕傲的,雅庫布想到,它的驕傲不是因為漂亮,恰恰是因為空虛。
   在雅庫布看來,這張臉代表著他所見過的千萬張臉,他的一生仿佛都在同這張臉沒完沒了地對話。每當他試圖解釋,這張臉就傲慢地轉過去,換用其他話題來挫敗 他的爭論,聲稱他無禮來抹去他的微笑,指責他傲慢來否決他的要求——這張一無所知卻決定一切的臉,象荒漠一樣貧乏卻又為它的貧乏自豪的臉。
  他想到這是他最後一次看著這張臉,明天他就要永遠離開這種類型的臉了。9
  茹澤娜也注意到雅庫布,並且認出了他。她感覺到他凝注的目光,這使她有點緊張。她覺得自己好象被兩個秘密聯盟的男人包圍了,兩道目光象兩隻槍管對準她的頭。
  克利馬在重複他的理由,她簡直不知道怎樣回答,她試圖穩住自己,當一個孩子生死未卜時,推理是不得當的,只有感情要緊。她避開兩人的視線,轉臉望著窗外。
  在這專注內心的過程中,她模糊地感覺到自己成了一個被欺騙、被愛和被誤解的母親,她的心亂了。一種憤恨的感情象發酵的麵團在她的心裏脹大,由於她不能用話表達出來,她就通過她的眼睛講出來,這雙眼睛正執拗地凝望著附近公園裏的一個點上。
   但是,正好在她堅定的目光集中的一點上,她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這是第三道目光,像一隻槍管直接對準她。這只槍是所有槍中最危險的。起初(就是說, 幾星期前),茹澤娜還不敢肯定事實上是誰使得她即將做母親,這個此刻半掩在公園裏一株樹後,試圖暗中監視她的年輕人,也得作為一個可能性加以考慮。但那只 是在開始,隨著時間的過去,她開始越來越傾向于小號手才是使她懷孕的人,直到她最後斷定他肯定是使她懷孕的人。我們應當十分清楚這一點:她並不想撒謊說他是孩子的父親,她沒有選擇欺詐而是選擇了真話:她完全認定,事情的真相就必須是這樣。
  此外,她覺得象做母親這樣神聖的事竟會是某個她實際上鄙 視的人所造成,這是難以置信的。這不是一個邏輯問題,出於一種超驗的啟示,她完全相信自己只會因她所喜歡,所尊敬和崇拜的人而懷孕。當她在電話裏聽見她選 擇做她孩子父親的人非常震驚,對他做父親的天職不滿時,一切就己決定了。在那一刻,她不但完全肯定她的選擇是合乎事實的,並且準備為她的這一選擇而鬥爭。
  克利馬陷入了沉默,撫摸著茹澤娜的臉頰。她從沉思中驚醒,注意到他在微笑。他說他們應當再開車去郊外,因為這張桌子像一堵牆把他們分開了。
  她有點害怕,弗朗特仍然蹲在那棵樹後,盯著飯館的窗子。如果他們一出去,他又打算惹麻煩怎麼辦呢?如果他象星期二那樣,再打算鬧一場怎麼辦呢?
  “請算帳,我們喝了兩杯白蘭地。”克利馬在對服務員說。
  她從錢包裏掏出一隻玻璃管。
  小號手遞給侍者一張鈔票,揮揮手拒絕找零錢。
   茹澤娜擰開那只管子,抖出一片藥,迅速吞下去。在她準備把管口擰緊時,小號手又向她轉過身來,懇求地看著她,伸出手來抓住她的手,他們的手指接觸在一起。她讓那只藥管落到桌布上。“來,走吧。”他說。茹澤娜站起身,她看見雅庫布的注視,熱切而不友好,她很快移開她的目光。
  當他們走到街上時,她擔心地看了一眼公園,弗朗特已經不在那兒了。10
   雅庫布站起身,拿起喝了一半的酒杯,移到那張空出來的桌上。他愜意地望著窗外公園裏正在變紅的樹木,又一次在心裏對自己說,那是一堆燒火柴,他把在這個星球上的四十五個生命年頭都投在那上面了。後來,他的目光恰好移到桌面上,他注意到撂在煙灰缸旁邊的玻璃管。他把它抬起來檢視著,上面標著一個他不熟悉的藥名,還有一個鉛筆作的記號:3xdaily(每日三次)。管子裏的藥片是一種淡藍的顏色,顯得引人注目。
  這是他在祖國生活的最後時刻,最微 小的事情都具有特別的意義,並被轉變為一出寓言劇。他在心裏問自己,偏偏今天有人留給我一管淡藍色的藥,這意味著什麼?為什麼送給我這只藥管的正好是一個特別的女人——迫害者的女僕,劊子手的朋友?她試圖告訴我,對淡藍色藥片的需要還沒有過去?或者,她提醒我毒藥的事,以便證明她永久的仇恨?或者,她試圖 讓我知道,離開這個國家是一個投降行為,就象吞下我放在襯衣口袋裏的淡蘭色藥一樣?
  他把手伸進口袋,掏出那個小紙包,把它打開。現在,他實際上正看著他的藥,它的藍色好象比管子裏的藥顯得更深一些。他擰開管子,抖出一片藥。的確,他的藥顯然顏色深一些,也小一些。他讓兩顆藥都掉進管子裏,現在,它們看起來這樣相象,乍一看是不會發現它們的區別的。最上面的這些藥,本來也許是為了一個不重要的治療目的,現在卻潛伏著死亡。
  這時,奧爾加出現了。他迅速蓋上藥管蓋子,把它放在桌上煙灰缸旁,站起來迎接他的朋友。
  “我想我剛才認出了小號手克利馬,這可能嗎?”她喘息著說,隔著桌子坐在雅庫布對面。“他正同那個討厭的女人手挽著手!你不知道我和她之間發生了什麼,今天在浴池裏——”
  她突然頓住,因為這時茹澤娜出現在他們桌邊,說道:“我把藥忘在這兒了。”
  不等雅庫布回答,她已看見放在煙灰缸旁邊的藥管,便伸手去拿它。
  但是,雅庫布用手攔住她。
  “把它給我!”茹澤娜說。
  “我想請你幫個忙,”雅庫布說,“給我一片這藥好嗎?”
  “別囉嗦,我沒有時間……”
  “我剛好也在服這種藥,而……”
  “我不是一個流動藥房。”茹澤娜說。
  雅庫布打算擰開藥管的蓋子,不等他這樣做,茹澤娜已伸手來奪它,雅庫布迅速把藥管攥在拳頭裏,把手從姑娘的手中抽出來。
  “你要幹什麼?把這些藥給我!”她沖他大叫。
  雅庫布注視著她的眼睛,接著慢慢地,象舉行儀式似的攤開他的手。11
   車輪有節奏的鏗鏘聲仿佛正在不斷重複著一個預言,她這趟出門是完全無益的。說到底,她非常確信她的丈夫並不在療養地,那麼幹嘛費事去那兒?她坐四小時的火車,只是為了查明她已經知道的事,兜上一圈,又乘車回家嗎?她不是受理智驅使,而是受某個轉得越來越快,不能停下來的馬達驅使。(在這點上,凱米蕾和朗弗特象兩枚被盲目的妒忌操縱的火箭,掠進我們的故事——假若妒忌可以被稱作“操縱”的話。)
  連接首都和山區之間的鐵路不很好,凱米蕾不得不換 乘了三次車。當她終於出現在月臺上時,她已經相當疲勞了。月臺上貼滿宣傳本地礦泉和泥浴療效,像畫一樣的廣告。她沿著白楊夾道的道路朝療養地走去。當地走 到樹行跟前時,一張手寫的海報引起了她的注意,上面顯著地用紅色字母拼著她丈夫的名字,她站下來,非常驚異,讀著她丈夫名字下面另外兩個男人的名字。她簡 直不能相信:克利馬說了實話!這正是他所說的。在最初幾秒鐘,她感到非常快活,一種失去很久的信任感又恢復了。
  然而,她的快活沒有持續多久,她很快就意識到,單單一個音樂會的存在決不能證明她丈夫的忠實。他同意在這個偏遠的療養地演出,也許僅僅因為這給了他一個與情人會面的好機會。她忽然感到,實際上一切比她所擔心的要糟得多,她落入了陷阱。
   她來到療養地,是為了證實她丈夫不在那兒,這樣就能間接證明他欺騙了她(象她過去有許多次被他欺騙過一樣),但是,現在情形不同了:她不準備證實他有欺 騙罪,而是要在一次不忠實的行為中捉住他(直接地、明顯地)。無論她想還是不想,她準備注意著與克利馬整天在一起的女人。這個念頭幾乎使她的膝蓋發抖。確實,很久以來她一直相信,她知道所有該知道的事,但是,至今她還從沒看見過任何東西(他的那些女人)。說真的,她其實知道得很少很少,她只有這樣一個印象,她知道和給了這個印象肯定的砝碼。她相信他的不忠實,就象基督徒相信上帝的存在,基督徒完全明白上帝是看不見的。一想到今天她將看見克利馬和一個陌生 女人在一起,她的內心就充滿恐懼,就象一個基督徒接到上帝的一個電話,告知說他要來吃午餐時那樣。
  焦慮抓住了她的全身,接著,她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她轉過身,看見三個年輕男人站在樹行中間。他們穿著毛線衫和藍色工裝褲,灑脫不羈的目光顯然使他們在其他過路人令人厭煩、謹小慎微的目光中顯得很突出。他們朝她微笑。
  “薩留德!”她朝他們叫道。他們是拍電影的人,她舞臺生涯時期的朋友。
  身材最高的人是個導演,他拉著她的手說:“這會是多麼美妙,想像你是為了我們而來,只是來看我們……”
  “可是,他只是來看丈夫的。”他的助手悲哀地說。
  “多倒楣,”導演說,“全首都最美麗的女人,一個小號手竟然就把她全部占為己有,一年到頭把她關在囚籠裏……”
  “得啦!”攝影師說,他就是那個穿破舊毛線衫的青年。“咱們去慶賀一下!”
  他們覺得他們正在向一個光彩照人的女王大獻殷勤,在他們把貢品投進她的金庫前,她冷淡地瞟了它們一眼,這個金庫已經裝滿了別的不屑一顧的禮物。然而,她抓住了他們的恭維,像一個跛腳姑娘感激有一隻臂膀可以倚靠。12
  奧爾加繼續說個不停,而雅庫布心裏卻老占著一個念頭,他剛才把毒藥給了一個陌生人,她隨時都可能把它吞下去。
  這件事發生得這樣突然,弄得他措手不及,他還沒有意識到就已經發生了。
  奧爾加還在抱怨地講她新近的經歷。雅庫布在內心試圖使自己相信,他並不真想把藥管給那個姑娘,而是她自己逼使他這樣做的。
  這種想法一經產生,他就意識到這是一個虛偽的藉口。他本來可以利用上千種可能性,拒絕那個姑娘的要求。對她的無禮,他本來可以用自己的無禮加以還擊,然後平靜地拿走最上面的那片藥,把它放進自己的口袋。
  而且,他雖然缺乏鎮定自若這樣做,但他仍然能夠追上她,坦白承認這只藥管裏含有毒藥。說到底,解釋整個事情是怎樣發生的,這並不會太難。
  可是,他卻坐在這裏,坐在一張桌邊聽奧爾加說話。這時,他本來應該去追那個護士,還有時間,竭盡全力去救她的性命,這是他的責任。那麼,他幹嗎還坐著不動?
  奧爾加仍在說話。他不知道他幹嗎繼續坐著。
   他決定他必須立即站起身,去尋找那個護士。他試圖想出一個方式向奧爾加解釋,他必須馬上離開她。他應該向她吐露整個事情嗎?他感到他絕不會那樣做。如果那護士在他有機會制止她之前已吞下了這藥怎麼辦呢?他能讓奧爾加知道他是一個兇手嗎?即使他及時找到了那護士,他怎麼能向奧爾加證明他猶豫很久才行動是有道理的呢?他怎麼能解釋他到底為什麼要讓那個女人拿走藥管呢?在任何一個旁觀者狠裏,剛才那幾分鐘的猶豫已經足以證明他犯有謀殺罪!
  不,他肯定不能向奧爾加承認。但是,他應該對她說什麼呢?他怎樣為自己突然從桌邊跳起來,跑到某個地方去作解釋呢?
  但是話說回來,他對她說什麼又有什麼區別?他幹嘛忙於說這些廢話?一個生命處在危險中,奧爾加怎麼想又有什麼關係?
  他明白他的考慮是毫不相干的,每秒鐘的猶豫都會增加那個護士的危險。實際上,已經太遲了。在此期間,他一直在拖延,她和她的同伴已經遠遠離開了飯館,他甚至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他們。他怎麼能猜到他們去哪里了?往哪個方向去了?
  但是,他也完全意識到這只是又一個藉口,迅速找到他們會是困難的,但並非不可能。要做一些事情並不太遲,但他必須在太遲之前立即行動起來!
  “今天從我一起床,就一直很倒楣,”奧爾加在說,“我睡過了頭,早飯去遲了,他們不想再供應我。浴池裏儘是那些愚蠢的拍電影的人。我多麼希望今天一切都順利,因為這是我們在一起的最後一天。你不知道這對我的意義有多大,雅庫布,你知道它對我的意義有多大嗎?”
  她俯向桌子,緊握他的手。
  “別擔心,結果一切都會好的。”他強打精神說,不能把思想集中在奧爾加身上。一個聲音不斷地在提醒他,那個護士的手提包裏有毒藥,他要對她的生死負責。這聲音突出地響個不停,但同時又非常微弱,仿佛發自無底的深淵。13
  克利馬沿村中大道開著車,他斷定這次請茹澤娜乘他的豪華小汽車,不會產生任何有益的結果。茹澤挪表現出執拗的冷淡,拒不讓自己受到哄騙。小號手長久地陷入沉默,終於,當沉默變得太壓抑時,他說:
  “你會來聽音樂會的,對嗎?”
  “我不知道。”她回答。
  “請來吧。”他說。即將到來的音樂會作為一個談話的藉口,暫時讓他們忘記了爭吵。他試圖描述那個醫生敲鼓時的一個逗趣形象。他決定把同茹澤娜決定性的攤牌延遲到晚上。
  “我盼望在音樂會後見到你,”他說,“這就會象上一次我在這裏演出……”這話一說出口,他就意識到話裏的含義,“像上一次”就意味著音樂會後他們將互相做愛。上帝,他怎麼完全沒有想到這個可能性?
   真奇怪,但在此之前,他全然沒想到可以和她再睡一覺。她的懷孕已經悄悄地,不引人注意地改變了她,使她變成一個與煩惱和焦慮聯繫起來,而不是與性愛聯繫 起來的人,的確,他曾對自己說,他應當對她表示愛,他應當吻地、愛撫她,他認真地試圖這樣做,但只是作為一個姿態,沒有任何肉體的意味。
  當他 想到這裏,他意識到對茹澤娜的身體缺乏興趣。是他過去幾天造成的最大疏忽。果然,現在一切都非常清楚了(他對那些他曾請教過的朋友們很生氣,因為他們沒有 提醒他注意到這一點):他和她睡覺是絕對必不可少的!毫無疑問,這姑娘突然表現出來的,他已證明是很難打動的冷談情緒,正是由於他們身體的長久分離所引起的。他拒絕這個孩子——她子宮裏的花朵——就是拒絕她懷孕的身體。對他來說,這就更有理由對她的肉體表現出興趣,挑起她少女的身軀去對抗她母性的身軀,使前者成為他的同盟。
  結束了這個分析後,他感到心中產生了新的希望。他擠壓著茹澤娜的肩膀,靠得更近,“我討厭咱們吵架。我們別著急,一切結果都會好的,主要的是我們在一起。讓我們把今天晚上留給我們自己吧,它將會和上一次晚上一樣美好。”
  他一隻手扶著方向盤,另一隻手摟著她的肩膀。在他體內的某個深處,騷動著對她裸體的渴望,這給了他愉快,肉欲也許會證明是一個他能最後和她溝通的共同語言。
  “那我在哪里和你見面?”她問。
  克利馬明白,在音樂會後同她會面會引起公眾看出他們的親密,但這實在沒有法子。“音樂會一結束,就到後臺來見我。” 14
  當克利馬匆匆趕往俱樂部,去參加最後一次排練時,茹澤娜長久地搜索著周圍。剛才在汽車裏,她在後視鏡裏發現了弗朗特,他騎著摩托車跟蹤他們,但現在哪里都看不見他。
   她感到像是一個逃避時間的人,她知道到明天她將不得不做出她的決定,並且會象以前一樣混亂不清。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她信任的人。她的家人看上去都像是陌生人。弗朗特愛她,但正是因為這個,她不信任他(就象雌兔不信任獵人)。她不信任克利馬(就象獵人不信任雌兔)。她與同事友好,但她甚至也不完全信任 她們(就象一個獵人不信任同夥)。她一生都是踽踽獨行,除了最近幾個星期,她和她體內的一個陌生同伴結伴而行,有人說它是她最大的幸運,而有人則說它恰恰相反,是一個她絲毫感不到和它有真正密切關係的同伴。
  她不知道。她一點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她的腳會把她帶往何處。
  她經過斯拉維爾飯館,這是鎮上最糟的吃飯地方,一個很髒的餐館。本地居民來這兒狂飲啤酒,在地板上吐痰。這餐館也曾有過好日子,從那時以來,留下了一個有著三張木桌和 幾把椅子的小花園(木桌和椅子曾經漆成紅色,但如今己剝落退色)。一個布爾喬亞快樂的紀念——花園聚會,露天舞蹈,女士們的陽傘賣弄風情地撐靠在一棵樹上。然而,茹澤娜對那些日子知道些什麼,一個一輩子走在一座無窮的現在這個狹橋上的姑娘,一個沒有任何過去的回憶的姑娘!她沒有看見一把消逝己久的粉紅色陽傘的影子,她只看到三個穿藍色工裝褲的男人,一個美麗的女人,還有一瓶酒擱在沒有桌布的桌上。
  其中一個男人沖她大聲叫喊,她轉過身,認出是那個穿破舊毛線衫的攝影師。
  “來加入我們。”他招手道。
  她依從了。
  “這位可愛的姑娘今天幫我們拍攝了一部色情短片。”攝影師把茹澤娜介紹給那個女人,她伸出手含糊了說了一個名字。
  茹澤娜在攝影師旁邊坐下。他把一個杯子放在她面前,斟滿酒。
  茹澤娜很慶倖遇到一些事,這樣她就不必想到去何處和做什麼,她也不必對她的孩子做出決定了。 15
  他好不容易終於做出一個決定。他付錢給服務員,並告訴奧爾加,他得離開她一會兒,他們可在音樂會之前見面。奧爾加問他去做什麼,雅庫布受到訊問,有一種不愉快的感覺,他回答說他必須去見斯克雷托。
  “那好,”她說,“我想這不會使你花很長時間的,在此期間我去換衣服,六點鐘我在這兒等你,我要請你吃飯。”
  雅庫布陪著奧爾加去馬克思樓。等她一消失在門廳裏,他就轉身問看門人:“請問,你知道茹澤娜護士在不在家?”
  “不,她不在,”看門人回答,“我看見她的鑰匙掛在那邊鉤上。”
  “我急需和她談談,”雅庫布說,“你知道她可能在什麼地方嗎?”
  “不,我不知道。”
  “剛才我看見她和小號手在一起,就是今晚上在這裏演出的那個小號手。”“可不,都說他們兩個人有一手。他現在可能在俱樂部裏排練。”
  斯克雷托醫生居中站在舞臺上一排鼓後面,看見雅庫布進來,便朝他點點頭。雅庫布報以微笑,目光掠過一排排椅子,幾十個爵士樂迷坐在那裏(當然,弗朗特——克利馬的影子——也在他們中間),然後雅庫布坐下來等著,希望那個護士會出現。
   他試圖考慮去別處瞧瞧,這會兒她也許在一些他毫不知曉的地方。他應該問一問小號手嗎?但是他能告訴他什麼呢?假如在此期間她己出了事呢?雅庫布已經得出結論,如果她死了,她的死會是根本不可思議的,毫無動機的兇手將是不可能發現的,那麼,幹嗎要引起別人對他的注意?幹嗎要留下一個線索,幹嗎要引起對他的懷疑?
  但是接著他又譴責自己,當一個人的生命處在危險中,懦怯的謹慎是要誤事的。他趁兩個節目間的停頓到後臺去,斯克雷托轉過身對他微笑。雅庫布把手搭在嘴唇上,對斯克雷托悄聲耳語,要他去問小號手,他是否知道剛才同他一道坐在飯館裏的那個護士在什麼地方。
  “你們為什麼都對那個護士這樣感興趣?”斯克雷托嘟噥著,”茹澤娜在哪兒?”於是他大聲對小號手說。小號手臉紅了,回答說他不知道。
  “這太糟糕了。好吧,沒關係,別讓我打擾了你們的排練。”雅庫布歉意地說。
  “你覺得我們的爵士樂隊怎麼樣?”斯克雷托問。
  “聽起來很不錯,”雅庫布回答,返回到大廳裏坐下。他明白他繼續在可悲地行動,如果他真的關心她的性命,他就應當發出警報,讓所有的人都行動起來,儘快地找到她。但是,他卻一直在審查尋找她的動機,只是為了給他的良心找一個托詞。
  在他的腦子裏,他又一次看見他遞給她有毒藥的管子的那個時刻,這件事果真發生得這麼快,以至於竟沒有時間加以考慮嗎?它真的是他還沒有意識到就已經發生了的嗎?
  雅庫布明白這是一個謊言。他的神志一直是清醒的,他又一次回憶起淡黃色頭髮下面的那張臉,他意識到他提供給她毒藥絕非偶然(絕非意識的失誤),而是實現了一個長期的願望,一個許多年一直在等待合適機會的願望,一個如此強烈以至於最後其自身產生了這樣一個機會的願望。
  他恐懼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奔向馬克思樓。茹澤娜仍然沒有回來。 16
  一個多麼暢快的緩解和愜意的休息!同三個農牧之神在一起的這個下午是多麼快活!
  多麼美好的牧歌:小號手的兩個不走運的追求者,坐在同一張桌上,飲著同一個瓶子的酒,很高興她們能在這裏,暫時不必想到他。這樣感人的一致,這樣的和諧!
  克利馬夫人看著三個年輕男人,他們曾經是她的同事。她看著他們,像是看著自己的一個反面:她是一個被重重心事壓垮的人,而這個三重奏卻表現出輕鬆快活,無憂無慮;她受到一個男人的束縛,而這三個農牧之神卻表明了有無數各種男人。
  農牧之神們的談話集中於一個特殊的目的:和這兩個女人一起消磨這個晚上,一個五人相對之夜。這是一個虛幻的目的,因為他們知道,克利馬夫人的丈夫正在療養地,可是這夢是那樣迷人,以致儘管它達不到,他們仍然追求它。
  克利馬夫人猜到他們的企圖,並聽之任之,因為她越發意識到這只是一個假的遊戲,一個想入非非的誘惑。她嘲笑他們的雙關語,挑逗地跟她那不知名的女伴開玩笑,希望這個插曲不斷延續下去,盡可能長地延遲必須面對她的競爭者,親眼看見事實真相。
  一瓶接一瓶酒,人人都很快活,人人都喝醉了。與其說是因為酒,不如說是因為他們的特殊心情,他們都希望延長這個令人陶醉的短暫插曲。
   克利馬夫人感到導演的小腿壓著她的左腿。她完全能察覺這一點,但是她沒有把腿縮回去。這樣的接觸在他們之間建立起一種意味深長的調情關係,而同時又是一種偶然也會發生的接觸,這樣平常的一個姿勢,她根本不必對此加以注意。這是這樣一種正好介於清白與輕浮之間邊緣上的接觸。凱米蕾並不想越過這條界線,但是 她很高興能停留在那裏(在這個有著意外自由的狹窄區域),甚至如果這個有魔力的界線再推進一點,直到進一步的暗示、姿勢和花樣,她還會感到更加愉快。依靠 這種可變界線的不確定的清白的保護,她渴望自己被帶到地平線以外,越走越遠。
  導演被凱米蕾幾乎是令人痛苦的、絢爛的美鎮住了,他的進展緩慢而小心。相比之下,茹澤娜較為平凡的嫵媚則對攝影師產生了強有力和直接的誘惑,他用手摟住她,撫摸她的胸脯。
   凱米蕾觀察著這一切,自從她最後一次就近看到陌生人的肉體親密,已經有很長時間了。她瞧著那個男人的手掌掩住姑娘的胸脯,隔著她的衣服揉它,壓它,撫摸它。她瞧著茹澤娜的臉,這張臉是固定的,給人的感覺是被動的,順從的。那只手在撫弄著那個胸脯,時間在愉快地流逝,凱米蕾感到她的另一條腿被那個助手的膝蓋壓住。
  她說:“我今天晚上很想放縱一下。”
  “讓魔鬼把你的小號手抓去吧!”導演說。
  “讓魔鬼把他抓走!”他的助手重複說。 17
  這時候,她認出了她。是的,這正是她的同事給她看過的那張照片上的臉!她猛地推開攝影師的手。
  “你怎麼啦?”他氣急地說。
  他試圖重新摟住她,但再次被她嚴厲拒絕了。
  “你怎麼敢!”她沖他嚷道。
  導演和他的助手都笑起來。“你這話是當真,”助手問她。
  “我當然是當真。”她厲聲說。
  助手看了一眼他的手錶,然後對攝影師說:“正好是六點鐘,由於偏偏是在偶數時刻發生了新情況,我們的朋友變成了一個清教徒,聽以你得等到七點鐘。”
  又一陣轟然大笑,茹澤娜的臉因羞辱而變得通紅。她一直讓一個陌生人的手抓住胸口,她一直聽任各種各樣的放肆,她一直被自己最大的敵人捉住,而所有的人都在嘲弄她。
  導演對攝影師說:“也許你能要求這位年輕女士,讓這次作為一個例外,把六看作一個奇數。”
  “你認為把六看作奇數,有理論上的正當根據嗎?”助手問。
  “當然,”導演回答,”歐幾裏得在他的著名論文中,非常明確地說:‘在特殊的、十分神秘的情況下,某個偶數也會表現出奇數的性質。’我有這樣的印象,我們現在正是面臨著這種神秘的情形。”
  “喂,你覺得怎樣,茹澤娜?你同意我們把六點鐘可以看作是奇數嗎?”
  茹澤娜保持著沉默。
  “你贊成嗎?”攝影師俯向她。
  “年輕的女士不吭聲,”助手說,“因此,我們必須決定她的沉默是同意還是反對的表示。”
  “我們可以來表決。”導演說。
  “好,”他的助手同意,“我們將對以下提議進行表決:我們認為茹澤娜的沉默應被解釋為,在目前的特殊情況下,六這個數位可以被正當地看作是奇數。凱米蕾!你第一個!”
  “我相信茹澤娜一定是這個意思。”凱米蕾說。
  “你呢,導演?”
  “我確信,”導演用他的柔和嗓音說,“在這種情況下,茹澤娜認為六是一個奇數。”
  “攝影師不是一個公正的當事人,我們不要他表決。至於我,我投贊成票。”助手宣佈道,“這樣,我們根據三票表決認定,茹澤娜的沉默就是表示同意。攝影師,特此批准你可以馬上繼續你的行動。”
  攝影師靠近茹澤娜,用手摟住她,以便再次撫摸她的胸脯。茹澤娜比以前更猛烈地推開他,尖聲叫道:“把這些骯髒的手爪留給你自己吧!”
  “茹澤娜,他只是太喜歡你了,他實在是沒有法子,我們大家都過得這樣愉快……”凱米蕾安慰他說。
  僅僅在片刻之前,茹澤娜還十分被動,放任自己隨情勢漂浮,仿佛她想讓自己的命運由偶然的事件決定。她本來可以讓自己遭到勾引,無論被帶到何處,無論談及什麼,只要它意味著她從自己所處的死胡同裏逃出來。
   然而,沒有想到,她所寄予希望的,結果不是一個允諾,而是一個出賣,在她的對手面前蒙羞,遭到所有人奚落的茹澤娜,意識到她只有一個值得信任的支持,一 個唯一的安慰和救助:她子宮裏的果實。她的整個靈魂(一次!又一次!)向內退去,進入她身軀的深處。她決心永遠不同那個在她體內和平地生長的人兒分開,這個人兒是她的秘密的勝利,把她提升到他們的笑聲和他們骯髒的雙手之上。她忽然想把它告訴他們,衝著他們的臉高聲叫出它,為他們的奚落和那個女人寬容的替自己報仇。
  我必須保持鎮靜,她提醒自己,把手伸進她的手提包裏去拿藥管。當她掏出它時,她感到手腕被一個人的手牢牢地握住了。 18
  沒有人看見他來,他突然就出現了。茹澤娜抬眼一望,看見他正在朝她微笑。他繼續握住她的手,她感到他握得很堅決,於是便退讓了,藥管重新落進手提包深處。
  “女士們,先生們,請允許我加入你們,我的名字叫巴特裏弗。”
   對這位陌生人的到來,圍著桌子的男人們沒有人感到十分高興,他們都懶得介紹自己,而茹澤娜又缺乏上流社會必需的沉著,接受這種社交禮節。“我看我的到來 打擾了你們。”巴特裏弗說,他拿過旁邊的一張椅子,把它推向桌子上首,以便他面對全體在座的人,並使茹澤娜坐在他的右首。“請原諒,”他又說,“我有一個突然出現在人們面前的怪習慣。”
  “假若這樣,”助手反擊道,“請允許我們認為,你只是一個我們不必加以注意的幽靈。”
  “我很高興把我的允許給你,”巴特裏弗欠一下身回答,“但是,我擔心儘管你費盡努力,也不會成功的。”
  然後,他轉身朝著映出火光的廚房門,拍拍手。
  “不管怎樣,誰請你來和我們坐在一塊的?”攝影師說。
  “你是想告訴我,我不受歡迎?我和茹澤娜馬上就可以離開。但是習慣是很難打破的,我下午通常坐在這張桌上,飲一杯酒,”他打量著立在桌上的瓶子的商標,“當然,我一定要飲比這個更好的!”
  “我倒想知道在這個牢房裏,你怎樣找到一點像樣的酒。”助手說。
  “你好像是一個很愛炫耀的人,先生。”攝影師說,很想嘲笑這個不速之客。他加了一句:“當然,到了一定年齡,一個人除了炫耀就沒有別的什麼了。”
  “你錯了,”巴特裏弗說,仿佛沒有聽見攝影師的侮辱,“在這個飯館裏,他們藏有比一些最豪華的旅館更好的酒。”
  片刻之後,他搖著飯館經理的手,剛才他還懶得露面,可現在卻朝巴特裏弗鞠躬,徵詢道:“我安排一張六人的桌子,好嗎?”
  “自然。”巴特裏弗回答,轉向他的客人:“女士們,先生們,我邀請你們和我分享一種酒,這酒以前我已品嘗過多次,總是覺得它妙不可言。你們肯賞光嗎?”
  沒有人回答。飯館經理說:“如果要我說,等酒菜端上來時,我可以向你們保證,你們完全可以相信巴特裏弗先生。”
  “我的朋友,”巴特裏弗經理說,“請給我們來兩瓶酒,一大盤乳酪。”然後,他又一次轉向其他人,“你們不必感到拘束,茹澤娜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一個不到十二歲的小服務員快步走出廚房,端著一個有杯子、碟子和餐巾的託盤。他把它放在鄰近的一張桌上,著手移走用過的杯子,把它們同半空的酒瓶一起放 在託盤裏,他用餐巾仔細地擦拭弄髒的桌面,鋪上一張發亮的白桌布,然後又端起那些杯子,打算把它們依次放在客人們面前。“把那些髒杯子和那瓶老醋忘掉吧,”巴特裏弗對這個小侍者說,“你爹要給我們拿來真正的酒了。”
  攝影師抗議道:“先生,你一定不會太介意,我們高興喝什麼就喝什麼吧?”
  “隨你便,我的好夥伴,”巴特裏弗回答,“我不喜歡把快樂強加於人,每個人都有喝劣等酒的權利,愚蠢的權利,留髒指甲的權利。聽著,孩子,”他轉向小侍者,“把那些杯子還是放在桌上吧,還有那瓶子。我的客人將在釀於霧中的酒和產於太陽下的酒之間自由選擇。”
  一會兒,他們每人前面都放了兩個杯子:一個乾淨,一個留有舊酒的痕跡。經理拿著兩個酒瓶走到桌前,把其中一個夾在兩膝之間,猛地一下拔出瓶塞。他倒了一點在巴特裏弗的杯子裏,巴特裏弗把杯子舉到嘴唇邊,呷了一口,然後轉向經理,“很好,二三年的?”
  “二二年。”經理回答。
  “你倒吧。”巴特裏弗說。經理繞著桌子,在所有乾淨的杯子裏倒滿酒。
   巴特裏弗靈巧地舉著高腳杯,“我的朋友們,請嘗嘗這酒。它有一種過去的那種甜味。嘗到它,仿佛你在吸取一種久已忘卻的夏天的活力,我很想借著這個祝酒,把過去和現在聯起來,把一九二二年的太陽和此刻的太陽聯起來,這個太陽就是羞怯而單純的姑娘茹澤娜,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女王。在這塊偏僻小地方的背景上,她象乞丐外套上的一顆寶石閃爍,她象被白晝灰白的天空遺忘的月亮,她象雪原上的一隻蝴蝶。”
  攝影師試圖發出一聲勉強的笑聲,“你不顯得太過頭了嗎,先生?”
   “不,我沒有過頭,”巴特裏弗回答,面對著攝影師,“看來這只是你的想法,因為你總是生活在真實存在的水準下,你是根苦蒿,你是個醋缸!你充滿了酸氣,它就像煉金士的熔液從你身上冒出來。你最大的願望是看到周圍所有人都象你的內心一樣醜陋,這是你在自己和世界之間能感到片刻平靜的唯一方式。這是因為這個 美好的世界對你來說是討厭的,它折磨你,排斥你。當一個美麗的女人坐在你身邊時,有著髒指甲是多麼難以忍受!你必須糟踏這個女人才能從她那裏得到快樂,我 說得對嗎,先生?我很高興你正在把手藏到桌子下面,顯然,當我談到髒指甲時,我一定是說中了事實。”
  “我不會假裝斯文。我不象你是一個小丑,有什麼僵直的衣領和花哨的領帶!”攝影師氣衝衝地頂道。
   “你的髒指甲和破毛衣不是太陽下的新玩意兒,”巴特裏弗說,“很久以前,一個犬儒學派的哲學家穿著一件破爛的外套,自豪地在雅典城內到處散步,希望大家 對他的蔑視習俗表示欽佩,當蘇格拉底遇見他時,對他說:“透過你外套的破洞,我看見了你的空虛。親愛的先生,你的骯髒是自我陶醉,你的自我陶醉是骯髒的。”
  茹澤娜幾乎不能從不知所措的驚異中恢復過來,一個她只是偶然知道是一個病人的男人,突然象一個豪俠的騎士出現在面前。她被他舉止的優雅安閒和戰勝攝影師氣焰的那種有力的技巧所迷住了。
  “我看你已經沒話說了,”沉默一陣,巴特裏弗對攝影師說,“請相信我並不願傷害你,我熱愛和諧,不喜歡爭吵,要是我有點情不自禁,請接受我的道歉,我真正所想的是請你嘗嘗這酒,並和我一起為茹貞卡乾杯,為了她我才到這兒來。”
  巴特裏弗再次舉起他的酒杯,但是沒有人回應。
  “經理先生,”巴特裏弗說,“請賞光和我們一起幹一杯!”
  “這樣的喝酒總是叫人愉快的。”經理響應道,從鄰桌上端起一個乾淨杯子,斟滿酒,“巴特裏弗先生對好酒是個專家,他嗅出了我的酒窖,一下子就發現了它,就像燕子找到它的窩一樣。”
  巴特裏弗受到恭維,發出愉快的笑聲。
  “你願意和我們一起為茹貞卡乾杯瑪?”
  “茹貞卡?”經理問。
  “是呀,茹貞卡。”巴特裏弗說,朝她的方向點點頭,”你象我一樣很喜歡她嗎?”
  “巴特裏弗先生,你身邊總是包圍著漂亮的女人。我閉上眼睛,也能完全知道這個年輕女士一定很漂亮,因為她坐在你身邊。”
   巴特裏弗又一次爆發出快活的笑聲,經理也笑起來。奇怪的是,凱米蕾也笑了,她甚至一開頭就覺得巴特裏弗這人挺有趣。這笑聲出人意料,顯得特別,具有說不 出的惑染力。出於禮貌,導演也加入了凱米蕾的笑聲,他的助手很快也加入進來,最後連茹澤娜也忍不住了,盡情地投入鬧鬧嚷嚷的歡樂之中。這是她一天來第一次 無憂無慮,完全放鬆的時刻,她的笑聲最響,但仍有所節制。
  巴特裏弗建議幹一杯:“為茹貞卡!”經理舉起他的杯子,凱米蕾、導演和助手也都舉起杯子,他們全都跟著巴特裏弗重複說:”為茹貞卡!”甚至連攝影師也舉起他的酒杯,默默地飲了一大口。導演嘗了一口,說:“這酒的確好極啦!”
  “我告訴過你們。”經理咧嘴一笑。
  在此期間,那個小服務員在桌子中間放了一個盛滿什錦乳酪的盤子。巴特裏弗說:”請隨便吃,它們可口極了!”
  導演驚異地評論道:“真是難以相信的挑選!我覺得我又回到了法國!”
  緊張的氣氛此刻已經全部消失了。他們都聊著天,開著玩笑,品嘗著所有乳酪,很想知道經理是怎樣設法掌握它們的(在這個國家,乳酪通常限於幾個標準的品類),並且不斷地在他們的杯子裏斟滿酒。
  正當他們的快樂達到高潮時,巴特裏弗欠身站起來。“和你們在一起很愉快,我謝謝你們。我的朋友斯克雷托醫生今天晚上要開一個音樂會,我和茹貞卡想去聽一聽。” 19
  巴特裏弗同茹澤娜漸漸走進落日的淡淡斜輝中。那種可望把狂歡的人們送到一個傳說中極樂島上的高昂情緒,漸漸無可奈何地消失了,所有的人都突然感到十分悵然。
   克利馬夫人感到自己像是從一個夢中披驅逐出來,一個她本來熱切地希望耽留的夢。她一直在想,實際上毫無必要去參加音樂會,她饒有興味地想到,如果她突然 得知自己跟蹤來到療養地,不是為了她的丈夫而是為了奇遇,她會有多麼驚異。同這三個拍電影的男人待在一塊,並在清晨返回家裏,這會是多麼美好。某種東西不斷在告訴她,這就是她要做的事:一個有意的行動,一個獲得自由的行為,一個治癒自己創傷,破除迷住她的符咒的辦法。
  然而,她現在已經十分清醒了,所有不可思議的誘惑已經消失。她又是孑然一身,面對她的過去,沉重的頭腦裏充滿過去的痛苦的思想。她渴望那個短暫的夢至少再延長幾小時,但是,她知道那個夢就象夕陽中的黃昏,正在退去。
  “我也得走了。”她說。
  他們試圖勸她不要離開,但意識到他們已不再有充分的說服力或自信來使她留下來。
  “倒楣!”攝影師說,“那個男人究竟是誰?”
  他們想問經理,但自從巴特裏弗一離開,就沒有人再注意他們。從飯館裏面傳來喝醉酒的顧客的喧鬧聲。和凱米蕾在一起的這夥人,淒涼地坐在花園裏,旁邊是喝了一半的酒和乳酪。
  “不管他是誰,他擾亂了我們的聚會。他帶走了我們的一個漂亮女人,另一個也打算離開我們。讓我們送送凱米蕾。”
  “不,”凱米蕾說,“請留步,我想一個人走。”
  她不想再同他們一起,他們的在場開始讓她煩惱。妒忌象死亡一樣突然而確鑿地找到她頭上,她被它所支配,而其餘的都無關緊要。她站起身,朝巴特裏弗和茹澤娜離去的方向走去。遠遠地,她聽見攝影師的聲音:“倒楣……” 20
   音樂會開始之前,雅庫布和奧爾加順便去小小的化粧室,他們避開演奏者們,祝斯克雷托成功。然後他們到大廳裏就座。奧爾加希望他們在幕間休息時離開,以便她和雅庫布能不受干擾地在一起度過餘下的夜晚。雅庫布反對說,他的朋友斯克雷托會對他們的過早離去見怪,但奧爾加堅持認為他根本不會注意到這一點。
  大廳裏座無虛席。他們在自己那一排的最後兩個座位上坐下。
  “那女人整天象一個影子一直跟著我。”當他們坐下時,奧爾加悄聲對雅庫布說。
   雅庫布從他的肩頭望過去,看見剛好隔著幾個座位,坐著巴特裏弗,在他身邊是那個護士,帶著那個有致命的毒藥的手提包,他的心格登了一下,但是,由於他一生都習慣於掩蓋自己的內心狀況,他十分平靜地說:“我看我們的票都是斯克雷托散發給朋友們的一排機動票,這就是說,他知道我們坐的位置,要是我們離開,他會注意到的。”
  “你可以告訴他,禮堂這個區的音響效果不好,我們換到另一個區去了。”奧爾加說。
  就在這時,克利馬拿著一把金黃色的小號,出現在舞臺上,聽眾爆發出掌聲,跟在他後面的是斯克雷托醫生,一陣更大的鼓掌聲爆發出來,一股興奮的浪潮掠過整個大廳。斯克雷托醫生謙虛地站在小 號手背後,笨拙地打著手勢,想要表明音樂會真正的明星是首都來的客人。這手勢迷人的笨拙沒有逃過聽眾的注意,他們報以一陣更加響亮的鼓掌聲,有人從後排高喊道:“我們的斯克雷托醫生萬歲!”
  鋼琴演奏者,三重奏中最少引人注目和得到掌聲的成員,在鍵盤前坐下來,斯克雷托居中站在一排堂皇的鼓後面。小號手邁著輕快的、有節奏的步子大步走過舞臺。
   掌聲已經平息下去,鋼琴手彈了幾個和音,開始了他的獨奏引子。這時,雅庫布看見他的醫生朋友慌裏慌張,焦急地在四下尋找。小號手也注意到醫生的慌亂,便走攏去。斯克雷托悄聲說了句什麼,接著他倆彎下腰,開始仔細察看地板。最後,小號手拾起一根滾到鋼琴腳下的鼓槌,把它遞給斯克雷托。
  聽眾一直目不轉睛地瞧著這一幕,這時爆發出新的掌聲。鋼琴手認為這個鼓勵是對他的序曲表示欣賞,一邊繼續演奏,一邊點頭表示感謝。
  奧爾加碰碰雅庫布的胳膊,低聲說:“太妙啦!妙得使我相信,這個時刻將標誌著我一連串壞運氣的結束!”
  最後,小號和鼓加入了鋼琴。克利馬有節奏地吹著,伴著輕快的步子穿過舞臺。斯克雷托坐在他的鼓後面,象一尊高貴的佛。
  雅庫布試圖想像,如果那個護士在音樂會中間突然決定服一片藥,她把它吞下去在一陣痛苦的痙攣中倒下,猝然死在她的座位上,而舞臺上斯克雷托仍在不斷地敲著鼓,伴著公眾的歡呼和鼓掌,那情景會怎麼樣。
   突然,對他來說一切都變得很清楚了,那姑娘為什麼得到一張和他同排的票:今天在飯館裏的邂逅是一個誘惑,一個考驗,它發生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顯示他的真實自我:一個人類的投毒者。但是,這個考驗的策劃者(他並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不需要一個血污的犧牲品,不需要無辜的血。這個考驗的結果不是死亡,而是雅庫布的自我發現,是從有罪的精神傲慢中被解救出來。這就是為什麼此刻那個護士坐在同一排座位,以便他仍能在最後的時刻拯救她。這就是為什麼她的同伴碰巧是一個己成為他的朋友,並且肯定會幫助他的男人。
  是的,他將等待最初的機會,也許在節目之間的首次間歇中。他將請求巴特裏弗和茹澤娜出來到門廳去,在那兒他將作出某種解釋,整個難以置信的瘋狂都將結束。
  樂手們奏完了第一個節目,掌聲四起。那個護士說聲“對不起”,由巴特裏弗陪著擠到通道上。雅庫布打算站起來跟著他們,但是奧爾加找住他的手,把他拖回來,“不,請不要在現在走,等到幕間休息。”
  這一切發生得那樣快,以至於他根本沒有反應過來。樂手們已經開始了下一個節目。雅庫布明白了,那個考驗他的策劃者讓茹澤娜坐在旁邊,不是為了拯救他,而是為了毀滅他,為了無可置疑地確立他的犯罪。
  小號手繼續起勁地吹著,斯克雷托醫生象一個坐在鼓後的尊佛,在他背後時隱時現。雅庫布麻木地坐在那裏,對小號手和醫生一概視而不見。他只看到自己,他看到自己麻木地坐著,他不能使自己的目光從這個可怕的印象中移開。 21
   一聽到他那可愛的小號發出的第一個清脆的樂音,克利馬便覺得他是獨自站在臺上,使整個大廳充滿了聲音。他感到強大有力,不可戰勝。茹澤娜正坐在兔費贈送 的那排座位上,靠著巴特裏弗(這看來也像是一個意外的好兆頭),一切都在發出令人振奮的嗡嗡顫動聲。聽眾正熱切地聽著,他們明顯的贊許增強了克利馬的樂觀情緒。在第一陣鼓掌聲中,克利馬以一個高雅的姿勢讓著斯克雷托醫生,由於某種原因,這個晚上他對於他變得越來越親切。醫生站起來,鞠了一躬。
   但是,在第二個節目的過程中,克利馬看了一眼聽眾,他注意到茹澤娜的座位空了,這擾亂了他的心情。從那時起,他一邊不安地吹奏著,一邊掃視著大廳裏一排排座位,但都沒有發現她。這使他想到她可能是故意離開,以便避免同他進一步交談,決心不去流產事務委員會露面。音樂會以後他到哪里去找她?如果找不到她又怎麼辦?
  他感到他的演奏拙劣呆板,心不在焉,然而,他那毫無生氣的演奏並沒有被聽眾所注意,他們全都十分滿意,在每一支曲子後都不斷發出更響的掌聲。
   他想她可能只是去廁所了,試圖以此安慰自己。也許她有點不適,就象懷孕婦女常有的那樣。當她大約已有半小時沒露面時,他對自己說,她可能回家拿東西去了,過一刻還會在她的座位上重新露面的。但是,休息時間到了,又過去了,音樂會已近尾聲,她的座位仍然空著。也許她在節目中間不敢進入大廳?下一陣鼓掌聲後,她會出現嗎?
  但是,掌聲已經平息,哪里都看不見茹澤娜。克利馬變得絕望了。聽眾們站起來為他鼓掌,高呼著再來幾個。克利馬轉向斯克雷托醫生,搖搖頭表示他不想再演奏了。但他遇到的是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渴望著繼續敲鼓,一直敲下去,敲他個通宵。
  聽眾們把克利馬的拒絕表示看作是一個明星慣常的作態,他們越發熱烈地鼓掌。就在這時,一個美麗的年輕女人擠到前排。當克利馬看到她到時,他覺得自己快要昏厥過去了。她對他微笑,說道(他聽不見她的聲音,而是從她的嘴唇上讀出了這樣的話):“繼續下去,演呀!請演呀!”
  克利馬舉起小號,表明他將再演一個節目,聽眾頓時靜下來。
  克利馬的兩個夥伴露著笑容,重新開始演奏。克利馬感到他仿佛是在一個出殯的樂隊裏吹奏,行進在他自己的靈柩後面。他吹奏,他明白一切都完了,除了閉上他的眼睛,把手臂交叉放在胸前,讓命運的輪子從他身上碾過外,已經沒有遺下任何事可做。 22
  在巴特裏弗的酒櫃頂上,排列著許多飾有華麗的外國商標的酒瓶。茹澤娜不熟悉這樣的奢華,她要了威士卡,只是因為她想起來的就這個詞。
  同時,她試圖想弄清籠罩住她的迷亂,瞭解眼前的處境。她己問了他幾次,當他實際上幾乎不認識她時,是什麼使他把她找出來。“我想要知道,我想要知道,”她不斷地重複說,“你為什麼突然決定來看我。”
  “我很久以來一直想要這樣做。”巴特裏弗回答,凝視著她的眼睛。
  “但為什麼偏偏是今天?”
  “因為任何事都有它自己的合適時間,而我們的時間今天來了。”
  這番話聽起來很神秘,但是茹澤娜覺得它們的口氣是真實的,她的處境的無望今天的確已變得太無法忍受,以至於必須發生點什麼事。
  “是的,”她憂鬱地說,“今天是一個特別的日子。”
  “你一定會同意,我來得恰是時候。”巴特裏弗用一種溫和的聲調說。
  茹澤娜感到一種模糊的、十分愉悅的輕鬆感。如果巴特裏弗剛好在恰當的時候出現,這准是意味著所發生的一切歸根結底都是由於外界的指引,她可以放鬆了,把自己置於這個更強有力的手中。
  “這是實話,你的確來得恰是時候。”
  “我知道。”
  但她還有一點不明白:“但這是為什麼?”
  “因為我愛你。”
  這話說得很輕,但卻好象充滿了房間。
  她也壓低聲音說:“你愛我?”
  “是的,我愛你。”
   弗朗特和克利馬都用過“愛”這個字眼,但是直到現在,當它出乎意料,不期而至,毫無掩飾地到來時,她才真正地聽見了它的召喚。它奇跡般地走進房間,它完全是不可理喻的,然唯其如此,它才好像對她越發真實,因為生活中最基本東西的存在是無法解釋,沒有原因的,它們的原因包含在它們自身內部。
  “真的?”她問。她的聲音平常相當刺耳,這時聽起來象一個耳語。
  “真的。”“可我只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姑娘。”
  “不,你不是。”
  “不,我是。”
  “你很漂亮。”
  “不,我不漂亮。”
  “你文雅。”
  “不。”她搖著頭。
  “你看上去善良謙和。”
  “不,不,不。”她一個勁地搖頭。
  “我瞭解你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比你知道得更清楚。”
  “你不瞭解我。”
  “不,我瞭解。”
  巴特裏弗眼中流露出的信任,像一貼奇特的止痛藥膏,茹澤娜渴望盡可能沉浸和偎依在這個愛的目光中。
  “我真的是那樣一個人嗎?”
  “是的,你是,我瞭解。”
  達到眩暈的程度是美好的,在他的目光中,她感到自己像一個王后那樣美麗文雅、純潔高貴。她感到自己充滿甜蜜和芳香。她本來是可以很容易愛上自己的。(上帝,她過去從來沒有感覺到這一點,對她自己如此十分滿意!)
  “可是,你幾乎還不認識我!”她繼續反對說。
  “我認識你很久了,很長時間我一直在觀察你,可你從來沒有察覺到,我知道你的心,”他的指尖撫摸著她的臉,“你的鼻子,你的笑容——這樣輕輕地一動,你的頭髮……”
  他開始脫她的衣服,她沒有抵抗。她繼續盯著他的眼睛,盯著他那象一個甜蜜、清晰的夢浸浴著她的目光。她面朝他坐著,她那裸露的胸脯在他的目光下高高隆起,渴望被看見,被讚美。她整個身軀都轉向他的眼睛,就像一朵葵花轉向太陽。 23
  他們坐在雅庫布的房間裏。奧爾加在談著一些事,雅庫布不斷提醒自己,還有時間行動:他可以再次去馬克思樓,如果她不在那裏,他可以去隔壁房間看看巴特裏弗,打聽一下他是否知道她在何處。
  奧爾加不斷地在說話,與此同時,他在預想著如果找到那個護士,接下來會發生的棘手情景——咕噥著,結結巴巴地說,道歉,試圖讓她歸還那片藥。突然、仿佛被這些他已與之格鬥了幾個鐘頭的幻想弄得精疲力盡了,他感到一陣強烈的漠然攫住了他。
   這不是僅僅產生於疲勞的漠然,這是一個自覺的、挑釁的冷漠。雅庫布漸漸感到他並不在乎這個金髮的造物是活還是死。如果他試圖救她,那實際上只是虛偽和不適宜的模仿。他實際上將欺騙那個考驗他的人,因為那個考驗他的人(不存在的上帝)希望知道雅庫布真正的樣子,而不是他假裝出來的樣子。雅庫布決定誠實地面對他的審查者,他是什麼樣就什麼樣。
  他們坐在扶手椅裏,隔著一張小桌子互相對視。雅庫布看見奧爾加從桌子對面俯向他,他聽見她的聲音:“我想要吻你,我們認識這麼久,但怎麼會從來沒有吻過?” 24
   她臉上浮著不自然的笑容,顯得不安和緊張,這就是克利馬夫人擠到舞臺休息室去看她丈夫的樣子。她一想到會看見他情婦事實上的臉就感到恐懼,但是,她並沒有看到什麼情婦。兩三個年輕的姑娘簇擁在克利馬周圍,請求他簽名,但她立即看出(她的眼睛能象鷹眼一樣銳利)她們中沒有人熟悉他本人。
  儘管如此,她還是確信一個情人就在附近。她從克利馬蒼白煩亂的臉上,從他那像她一樣勉強的笑容中,知道了這一點。
   斯克雷托醫生,那個藥劑師,還有其他幾個人,大概是醫生們和他們的妻子,都向她問候,並做了自我介紹。有人提議大家一齊到街對面唯一還開著的酒吧去。克 利馬反對說他太累了,這使克利馬夫人想到他的情人或許正等在酒吧間,因此她丈夫反對這樣做。由於災難總象一個磁鐵吸引她,所以她懇求他,為了她的緣故,改變他的主意。
  但是到了酒吧,仍然沒有發覺任何她可以懷疑與他有關係的女人。他們在一張大桌前坐下。斯克雷托醫生喋喋不休,把小號手捧到天上。那個藥劑師充滿了羞怯的說不出的快活。克利馬夫人試圖顯得親切嫵媚,“你簡直是太絕了,醫生,”她對斯克雷托說,“你也是,親愛的藥劑師,整個氣氛真摯、熱烈、無憂無慮——比首都的音樂會快樂一千倍。”
  她並不直接看著他,但她始終注意著他的一舉一動。她感到他試圖很困難地掩蓋住他的緊張。他不時發表一些看法,只是為了掩飾他的心不在焉。她很清楚,她的到來擾亂了他的某個計畫,而且並非一個不重要的計畫。如果這只是一個普通的豔遇(克利馬總是對她發誓,他決不會愛上另一個女人),這種情況肯定不會引起這樣強烈的心煩意亂。她沒有看見他的情人,但是她肯定看到他正在迷戀中(一種痛苦、絕望的迷戀),這種情形也許恰恰更加令人痛苦。
  “你怎麼啦,克利馬先生?”藥劑師忽然叫起來。他舉止安靜,因而十分溫和敏感。
  “沒什麼,完全沒什麼,”小號手口答,“我只是有點頭疼。”
  “要不要一片止痛藥?”藥劑師問。
  “不,不,謝謝你,”克利馬搖搖頭,“但是,我們還是得先走一步了,我實在很疲勞了。” 25
  她最後怎樣找到勇氣這樣做的?
   當她在飯館裏一見到雅庫布時,他就顯得有點異樣。他說話簡短但仍令人愉快,心煩意亂但仍注意傾聽,他心不在焉,但還是隨她所欲。正是他的心神不定(她把 這歸於他的即將啟程),讓她感到愉快:她對著他茫然的臉說話,就像在對著一個聽不見她聲音的真空說話。因而,她能夠這樣說出以前她從沒對他說過的話。
  現在,當她要他吻一下時,她覺得她打擾了他,嚇住了他。但是,這並沒有阻止她。相反,這甚至很愉快:她終於感到自己象她一直渴望成為的那種大膽、挑逗的女人,一個控制情勢,調動情勢,好奇地瞧著她的搭檔,並使他困窘的女人。
  她繼續堅決地注視著他的眼睛,帶著笑容說:“但不是這兒,俯在桌上接吻會是很滑稽的。過來吧。”
   她拉著他的手,引他到沙發上,一邊欣賞著自己言談舉止的機敏、優雅和沉著自信。她懷著一種過去從不知道的激情吻他,這不是那種不能自己的、本能的、肉體的激情,這是精神的、自覺的、受意志支配的激情。她想要拉開雅庫布的父親角色的帷幕,使他震動,同時目睹他的慌亂,使自己愉快。她想要引誘他,想要瞧瞧施 展誘惑力的自己。她想要知道他舌頭的滋味,感覺到他那父性的手漸漸敢於探究她的身體。
  她解開他的甲克衫紐扣,堅決地猛然一拉,把它脫下來。 26
   在整個音樂會中,他的眼睛一直緊盯著他。後來,他隨著那些熱情地要求簽名的人們擠到臺上,但是茹澤娜不在那裏。於是他又跟在一群簇擁著小號手去本地酒館 的人後面,隨著他們走進去。他確信茹澤娜正在那裏等待這個樂手,但是他錯了。他再次走到街上去,在酒館門口巡查了很久。
  他忽然感到一陣劇痛:小號手從酒吧裏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身影緊緊偎著他,他完全相信這就是茹澤娜。但結果卻是另一個人。
  他跟著他們走到里士滿樓,克利馬和那個不認識的女人消失在裏面。
  他迅速穿過公園去馬克思樓。還沒有關門。他問著門人茹澤娜是不是已經回來了,但他說她還沒有回來。
  他跑回里士滿樓,擔心在這期間茹澤娜可能已在那裏和克利馬相會了。他沿著公園的路走來走去,注視著大門。他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種種想法閃過他的腦子,但是,他決定把精神集中在一件事上:密切注視著,一直守到有個人出現。
  為什麼?這種監視是為了什麼目的?他難道寧願不回家唾覺嗎?
  他決心一定要徹底弄清真相。
  但是,他真的想要知道真相嗎?他真的願意確切無疑地知道茹澤娜在同克利馬睡覺嗎?或者,他不希望發現茹澤娜清白的一些證據嗎?但處在多疑的心情中,他會相信這樣的證據嗎?
  他確實不知道他在等待什麼。他只知道他準備等很長時間,如果必要就等一個通宵,甚至等許多個晚上。一個妒忌的人會覺得時間流逝得飛快。妒忌往往比最吸引人的精神工作都更加完全地佔據內心,沒有一秒鐘是空閒的,妒忌的受害者決不知道厭倦。
  弗朗特繼續巡視著她的這段路程,它只有一百步長,從這裏可以看見里士滿樓的大門。他打算在這條路上來回走一個通宵,當別的所有人都入睡時,他命定要不斷地走下去,一直走到天亮,一直走到下一輪的開始。
  他幹嘛不至少坐下來?面對里士滿樓有一排長椅。
  他不能一動不動地坐著,妒忌就象很厲害的牙痛,不讓你做任何事,甚至不讓你坐著不動,只能走下去,來來回回,來來回回。 27
  他們循著巴特裏弗和茹澤娜、雅庫布和奧爾加剛才走過的路線:上樓梯到了二樓,然後沿著紅色毛絨地毯走到過道盡頭。巴特裏弗房間的門在對面,右邊是雅庫布的房間。
   斯克雷托醫生給克利馬安排的房間在左邊。他打開門,擰亮燈,感覺到凱米蕾的目光迅速地掃視了一遍房間,他知道這種目光:她在尋找一個女人的痕跡。他非常瞭解她,他知道她正在對他表現出來的愛並不真誠,她是來暗中監視他的,她想裝作是來使他感到驚喜。他知道對她來說,她很清楚他心情不好,並且確信她破壞了他的某個私通活動。
  “親愛的,你真的不介意我來嗎?”她說。
  “我為什麼要介意呢?”
  “我想你在這裏可能會寂寞。”
  “沒有你是有點寂寞,看見你出現在聽眾中我很高興,這使我感到振奮。”
  “你看上去有點累了,或許有什麼事叫你煩惱?”
  “不,沒有什麼在煩擾我,我只是感到疲勞,沒有別的。”
  “你感到煩躁,因為你被一幫男人包圍住,這總是使你消沉。不過,現在你是和一個美麗的女人在一起了,你認為我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嗎?”
   “是的,我當然這樣認為。”克利馬回答。這是今天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誠懇話。凱米蕾非凡的美,這樣的美卻面臨著極大的危險,這使克利馬十分痛苦。然而,這個美麗的化身此刻卻在嘲笑他,開始脫去衣服。他凝視著她裸露的身軀,仿佛他就要對它說永別了。那對乳房,那對美麗純潔、完美無缺的乳房,那細細的腰肢,那剛脫去緊身短襯褲的光滑的臀部。他悲哀地注視著她,似乎她是一個回憶,似乎她遠遠地隔著玻璃。她的裸體好象離他太遠,以致他感不到最輕微的興奮。但他還是 用眼睛貪婪地盯著她看。他飲著她的裸體,像一個被判死刑的人飲盡他最後一杯酒。他飲著她的裸體,象一個人飲著他失去的過去,他失去的生活。
  她靠近他,“怎麼啦?你不想把你的衣服脫掉?”
  他除了脫衣服別無選擇,他感到非常悲傷。
  “疲勞決不是理由,先生。我打老遠來到這裏,正是要和你在一起,我想要愛。”
  他知道這不是真話,他知道凱米蕾根本不想做愛,她勉強自己做出挑逗的行為,只是因為她看出了他的憂鬱,並把這歸於對另一個女人的愛受到阻撓。他瞭解(上帝,他太瞭解她了!)她的引誘行為,只是為了試探他移往別處的興趣有多強烈,並且用他的冷淡來折磨她自己。
  “我實在是精疲力盡了。”他說。
  她摟住他,然後引他到床上。“你會看見我將怎樣快地使你感到好一點。”她說,開始撫弄他赤裸的身軀。
   他攤開四肢躺在床上,仿佛這是一張手術臺。他明白妻子的全部努力都將證明是徒勞的。他蜷縮成一團,凱米蕾濕潤的嘴唇在他全身上下滑動。他知道她想要折磨自己,同時也折磨他,他恨她。他懷著全部強烈的愛恨她:這都是她的過錯,正是由於她的嫉妒,她的監視,她的懷疑,她的突然到來,把所有的事都弄糟了,這使 他們的婚姻要遭到一個陌生女人子宮裏的爆炸物的危害。這個爆炸物將於七個月後爆炸,它會把一切都炸成碎片。正是她。是她對愛愚蠢之極的憂慮,毀滅了這一切。
  她把嘴移到他的下部,他感到在她的愛撫下,他的器官在退縮,在逃離她,在變小和發抖。他知道凱米蕾把他對她身體的抵制看作是他迷戀另一個女人的標誌。他知道她正在遭受巨大的痛苦:知道她越是痛苦,她那濕潤的嘴唇越是會繼續折磨他的無能的軀體。 28
  他要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對這個姑娘做愛。他希望使她幸福,用溫情圍繞她,但是,這種溫情絲毫不同於肉體的愛,事實上它排斥性欲的要求,因為它渴望純潔,利他,與任何享樂無關。
  但是,他現在該怎麼辦?為了繼續保持他善行義事的純潔,他應當拒絕奧爾加嗎?他明白這會變糟的,他的拒絕會傷害奧爾加,可能給她留下永久的創傷。他意識到他必須把這杯溫情之酒飲到底。
  然後,突然地,她赤裸著站在了他面前。他對自己說,她的臉是高貴而溫柔的。但是,當他一看到這張臉和身體的其餘部分在一起時,這一點鼓勵就沒有什麼意思了。她的身軀看上去像一支長長的細莖,頂上是一朵過分大的、毛茸茸的花球。
   但是,不管她看上去象什麼,雅庫布意識到沒有退路。而且,他感到他的身軀(那個盲從的身軀)再次挺起了它樂於助人的長矛。然而,他覺得這種興奮好象是發生在別人身上,遠遠地,在他的自身外部,仿佛他自身並沒有參與他的興奮,而是默默地在蔑視這一切。他的靈魂遠離了他的身軀,注視著一個陌生人手提包裏的毒藥,只是朦朧地感覺到身軀對其淺薄趣味可悲、盲目和自私的追求。
  他的腦子裏閃過一個回憶:在他十歲左右,他第一次知道了孩子是怎麼來到世上 的,隨著對女人的身體漸漸有了更詳細具體的瞭解,他就越來越擺脫不了對生殖過程的想像。他常常試圖想像他自己的出生。他想像他那小小的身軀滑過一條狹窄潮濕的隧道,他的鼻子和嘴巴滿是粘液,這些粘液弄汙了他,給他留下痕跡。的確,這種女性分泌物深深滲透了雅庫布的一生,對他發揮它的秘密力量,任意召喚他,控制他身體的各種神秘機制。他總是感到對這種羞辱的厭惡。他抗拒它,至少到了他決不把自己心靈交給女人的程度。他維護他的自由和孤獨,他把“粘液的統治”限制在生活中一定的有限時刻。是的,這也許是他之所以這樣喜歡奧爾加的原因:對他來說,她是一個完全超出性別範圍的人,她的身體決不會使他想起他那出生的 羞辱方式。
  他極力把這些思想趕走,因為在此同時,沙發上的情勢在迅速地進展。他就要滲透她,但當這種厭惡的想法佔據頭腦時,他不願意這樣做。他提醒自己,這個展露給他的女人,是他曾奉獻出一生中唯一純潔的愛的人,他現在和她做愛的唯一目的,是使她幸福,使她愉快,使她高興和自信。
   然而,他不免有點驚異:他發現自己漂浮在她身上,仿佛已被幸福的浪潮帶走。他感到愉快,他的靈魂謙卑地與他身體的動作認同,仿佛做愛只是對另一個人的仁慈、純潔的感情的一種肉體表達方式。所有的障礙都消失了,沒有什麼好象是不真實的。他們互相緊緊抱住,他們的呼吸混在一起。
  這是很長的、美妙的幾分鐘,然後,奧爾加在他耳邊悄聲說了一句猥褻的話。她悄聲說了一次,接著又說了一次,為自己的大膽感到興奮。
  幸福的浪潮頓時退去了,雅庫布和姑娘發現他們一下子被困在了一處沙漠裏。
   這對雅庫布來說是一個異常的反應。通常,當他做愛時他並不反對放蕩的談話,事實上,這會激發起他的肉欲歡情,在女人對他的身體愉快地感到稱心如意時,安全地使她和自己的靈魂疏遠。但是,這句粗俗的話出自奧爾加的口中,卻完全破壞了他的幻覺,這使他從夢中蘇醒,溫情的薄霧消失了,頓時,在他懷裏的姑娘就像他起初看到的那樣顯露出來:一個細瘦顫動的花莖般的身軀,頂上一朵大花球似的腦袋。這個可憐的造物表現得象個妓女一樣地挑逗,不斷地顯出可鄙,以致她那猥 褻的話聽起來顯得可笑而可悲。
  但是,雅庫布知道他決不能流露出有什麼不對頭來,他必須繼續玩這個遊戲,他必須繼續飲完這杯溫情的苦酒,因為這個荒謬愚蠢的摟抱是他的一樁善行,是他贖罪的唯一表示(他片刻也沒有忘記那片毒藥),是他唯一的拯救。29
  巴特裏弗的豪華寓所象一個灰色牡蠣殼中閃光的大珍珠,嵌在安排給雅庫布和克利馬的樸素簡單的住所之間。那兩個房間已經安靜下來很久了,茹澤娜還在巴特裏弗的懷抱裏樂極呻吟,幸福地喘不過氣來。
  然後,她靜靜地躺在他身旁,他溫柔地撫摸著她的臉。過了一陣,她突然迸出眼淚,她哭了很久,把她的頭埋在他的胸膛裏。
  巴特裏弗把她象一個小姑娘摟在懷裏,她真的感到自己就象一個孩子。儘管以前從未這樣小過(她以前從未試圖在一個人的懷裏失去自我),但也從未這樣大過(她以前從未感到過這樣大的快活)。她的每一聲嗚咽都是以前從未體驗過的新的極樂之感。
  克利馬此時在何處?弗朗特此時在何處?他們在某個遙遠的霧中,輕若羽毛的身影向地平線飄麼。她擺脫一個人,俘獲另一個人的頑強願望在何處?她的憤怒,她整天把自己裹得像一個繭似的那種忿恨不平的沉默又在何處?
  她的啜泣漸漸平息下來,他繼續撫摸著她的臉。他吩咐她入睡,他自己在鄰室有一張床。茹澤娜睜開眼睛望著他:巴特裏弗赤裸著到洗澡間去(她能聽見沖水的聲音),然後他返回來,打開衣櫥,抽出一床毯子,輕輕地蓋在她身上。
   茹澤娜看著他青筋畢露的小腿。當他彎下身子時,她注意到他的灰色捲髮很稀疏,頭皮已經露了出來。的確,巴特裏弗已經五十多歲了,而且有點發福。但是,茹澤娜並不在乎,相反,他的年齡讓她放心。在一個新的顯赫人物前顯示出她的青春,這使她不再感到陰鬱和茫然,而是充滿了一種活力,一種她的生命旅程剛剛開始的感覺。在他面前,此刻她意識到她的青春在未來很長時間裏都不會消退,沒有必要著急,沒有必要擔心時光的流逝。巴特裏弗重新在她身旁坐下,摟住她,她感到 她不僅安全地偎依在他那讓人鎮靜的手臂中,而且偎依在他那令人安慰的年齡中。
  她的意識漸漸模糊了,她把自己拋進一個混亂飄浮的夢幻中。後來她醒過來,覺得整個房間都浸浴在一個奇特的藍光裏。她以前從未見過這樣一種奇怪的光。這是什麼?裹著一圈藍光的月亮來到人間了嗎?或者她是在睜著眼睛做夢?
  巴特裏弗仍在朝她微笑,撫摸著她的臉
  終於,她閉上眼睛,沉入夢鄉。

第五天
1
  天仍然很黑,克利馬打了一個盹就醒了。他想在茹澤娜去上班前截住她。可是,怎樣向凱米蕾解釋他需要在黎明前突然出去呢?
  他看了著手錶:已經五點鐘。他知道要是不趕快起來,就會見不到茹澤娜了,但他想不出藉口。他的心緊張地怦怦跳動,抑止不住。他起來開始穿衣服,悄悄地以免弄醒凱米蕾。他正在扣茄克衫的紐扣,這時他聽見了她的聲音。這是一個警覺的、半醒的咕噥:“你到哪里去?”
  他走到她床前,在她嘴上輕輕吻了一下,“睡吧,我不會去得很長的。”
  “我要和你一起去。”凱米蕾說,但漸漸又睡著了。
  克利馬迅速地走出房門。2
  這可能嗎?他仍然還能在來回地巡視?
  是的。可是他現在停住了,他看見克利馬走出里士滿樓。他等了一會兒,然後悄悄地跟著他朝馬克思樓走去。他穿過門廳(看門人睡著了),藏在通向茹澤娜房間的走廊的一個拐角。他看到小號手在敲她的門,那門仍舊關著。克利馬又敲了幾下,然後轉身走開。
  弗朗特跟著他走出大樓,他看見他沿著通向澡堂的長長林蔭道大步走去,過半小時茹澤娜就應該在那兒當班。他跑進馬克思樓,猛敲著茹澤娜的房門,貼著鑰匙孔大聲耳語:”是我!弗朗特!別害怕!把門打開!”
  沒有回答。
  當他正要離開時,看門人剛好醒過來。
  “茹澤娜在家嗎?”弗朗特問他。
  “她打昨天起一直沒有回來。”看門人說。
  弗朗特走到街上,遠遠地他看見克利馬進了澡堂。3
  茹澤娜通常在五點半鐘醒來,今天早晨她沒有再睡下去,儘管她是在非常快樂的心境中入唾的。她起來穿上衣服,踮著腳走進鄰室。
   巴特裏弗側身躺著,沉重地呼吸。平常梳得十分整潔的頭髮,亂蓬蓬的,露出一塊光禿的頭皮。他的臉看上去更加灰白、蒼老。床頭櫃上放著許多藥,這伎茹澤娜 想到一個醫院,但是這些並沒有擾亂她的心境。她注視著他,感到淚水湧上了眼睛。她從來不知道還會有一個美好的夜晚。她有一種奇異的願望,想跪在他的面前, 她沒有這樣做,只是俯下身子,在他的前額上輕輕吻了一下。
  當她快到澡堂時,她看到弗朗特朝她大步走來。
  在一天前,這樣的遇面會使 她煩惱。儘管她愛著小號手,但弗朗特仍對她有著很大的意義。他和克利馬組成了不可分割的一對:一個意味著日常的現實,另一個則意味著一個夢;一個想要她, 另一個則不想要;她要逃避一個人,而思慕著另一個人。他們每個人都決定著另一個人的存在意義。她做出孩子的父親是克利馬的決定,並沒有把弗朗特從她生活中 抹掉。相反,正是弗朗特促使她做出了這個決定。她擺動於他們之間,仿佛他們是她生存的兩極;他們是她所知道的唯一星球上的南極和北極。
  但是,今天早晨她忽然認識到,這個宇宙還包含著別的世界,生活中沒有克利馬、也沒有弗朗特是可能的。她發現用不著著急,一個聰明成熟的男人能夠帶領她進入一個領域,在那裏時間是仁慈的,青春不會凋謝得這麼快。
  “你昨晚在哪兒?”弗朗特沖口說。
  “與你無關。”
  “我去過你的房間,你不在。”
  “我在哪兒與你無關,”茹澤娜說,她一步不停地走過澡堂大門,“不要跟著我。”
  弗朗特獨自留在大樓前面,由於守了一夜,他的腿痛起來。他在一張長椅上坐下,從那兒可以一直看著入口。
  茹澤娜匆勿上了樓梯,走進二樓的大候診室,那兒排列著供病人用的長凳和椅子。克利馬正坐在她科室的門旁。
  “茹澤娜!”他站起來,用絕望的眼睛看著她,“我求求你!我求求你,理智一點。跟我來!咱們一起去那兒!”
  他的焦慮毫無掩飾,完全沒有了這星期來他一直裝得若無其事的外表。
  茹澤娜說:“你只是想要擺脫我。”
  這使他驚恐,“不,我並不想擺脫你,相反,我想要我們能更加彼此相愛。”“別騙我了。”
  “茹澤娜,去吧!要是你不去,一切都會被毀掉!”
  “誰說我不去?我還有三個鐘頭。現在只有六點鐘,回去睡覺吧,你的妻子正等著你。”
  她把門在她背後關上,匆忙穿上白大褂,對那個中年同事說:“幫我個忙,我得在九點鐘離開一下,你能接替我一小時嗎?”
  “那麼,你到底讓他們把你說服了。”她的朋友責備他說。
  “他們並沒有說服我。我陷入了愛情。”茹澤娜回答。4
  雅庫布走到窗前,把它打開。他在想那片淡藍色的藥,他不能相信昨天他果真把它交給了那個女人。他凝視著蔚藍的天空,呼吸著初秋早晨清新的空氣。窗外的世界顯得正常、安靜,平淡無味。同那護士之間的插曲現在看去像是荒謬的、非現實的。
  他拿起電話,撥了澡堂的號碼,要女病區的護士茹澤娜。等了好一陣,終於一個女人來接電話。他重新說他想同茹澤娜護士說話。那個聲音回答說,茹澤娜護士這會兒正在浴室忙著,不能來接電話。他謝了她,把話筒掛上。
   他感到了一種巨大的輕鬆:茹澤娜還活著。藥管裏含的那種藥片通常每天服三次,因此她昨晚和清晨一定已經服過了,相當一段時間前,她一定早已吞服了他的藥片,忽然,一切對他都變得很清楚了:那片淡藍色的藥,他一直把它帶在身邊,作為他自由的一個保證,原來是一個假貨。他的朋友不過是給了他一個死亡的假像。
   他以前為什麼沒想到這一點?他再次回憶起很久以前,當他向他的朋友要毒藥的那一天。他剛從監獄裏放出來,現在回想,他意識到他的要求一定顯得象一個十足的作態,一個演戲似的姿態,企圖引起人們對他遭受苦難的注意。斯克雷托毫不猶豫就同意了,幾天之後,帶給他一片有光澤的淡藍色藥,是的,沒有必要猶豫,沒有必要試圖說服他放棄要求:斯克雷托的行為很聰明,比那些拒絕了雅庫布懇求的人聰明得多。斯克雷托只是給了他一個安寧、肯定而又無害的假像,而且博得了雅庫布終生的感激。
  他怎麼以前沒想到這一點?的確,在斯克雷托把那顆形狀普通,機器製作的毒藥給他時,這確實顯得有點奇怪。雅庫布知道,作為一個生化學家,斯克雷托有路子直接搞到有毒物質。但是,他也好像有由他支配的制藥儀器,這看來有點特別。不過他並沒有去多想它,雖然他對這世界的一切都持有 懷疑,但他對這顆藥的信任就象對福音書的信任一樣。
  現在,在這非常寬慰的時刻,他當然對他朋友的騙局很感激。他很高興那護士還活著,昨天的全部荒唐事件不過是一個噩夢。然而,人是沒有什麼會持續很長的,極度寬慰的浪潮消退之後,跟著就是一絲懊悔的微波。
  多麼可笑!他口袋裏的藥使他的每一步都賦予戲劇般的悲愴色彩,使他能把自己的生活變為一個崇高的神話!他一直堅信那張小小的薄紙包藏著死亡,可它包含著的只是斯克雷托無聲的嘲弄。
   雅庫布意識到,歸根結底,他的朋友做了件正確的事。可儘管如此,他還是覺得他所愛的斯克雷托忽然縮小了,變成了一個普通的、平庸的人,一個象千百萬人一樣的醫生。斯克雷托把毒藥交給他時的那種漫不經心、毫不猶豫的樣子,使他看上去像是一個與雅庫布所認識的熟人完全不同的人,他根本不照別人那樣行事。有些事不大可能是他做的。他似乎沒有考慮雅庫布可能會在一次歇斯底里發作或意氣消沉時濫用這藥。他對待雅庫布的態度就象他充分相信他會控制自我,沒有人類的弱 點。他們互相都把對方看作是被迫生活在人群中的神,這印象是很美好的,似乎難以忘懷。但是,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雅庫布凝望著天空的碧藍,想道:今天,斯克雷托給了我寬慰與和平,同時也消除了我對他的幻想。 5
  茹澤娜的默然同意使克利馬驚喜萬分,不知所措。但這世界上沒有什麼能誘使他離開候診室,茹澤娜昨天莫明其妙的失蹤烙在他的記憶裏,他決心就等在這裏,以便保證沒有人來試圖改變她的主意,或者把她帶走。
  女病人們開始來來去去,隨意穿過茹澤娜消失在後面的那扇門。一些人留在那裏,另一些人返回到候診室,在沿牆的椅子裏坐下。她們全都好奇地瞧著克利馬,因為這裏是女病區,男人通常不許待在這個候診室。
  一個穿著白大褂的身材矮胖的女人,從一扇門裏出來,銳利地瞥了他一眼。然後她走近他,問他是不是在等茹澤娜。他漲紅著臉,點點頭。“你不必坐在這附近。你得等到九點鐘。”她帶著誇耀的熟悉說。克利馬似乎覺得這屋裏所有的女人都聽見了這句話,並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大約八點過三刻,茹澤娜出來了,穿著上街的衣服。他挽著她的胳膊,他們沒有交換一句話,便走出了大樓。他們都沉浸在各自的思想中,沒有人注意到弗朗特蹲伏在公園的灌木叢後面,正跟著他們。 6
  現在,雅庫布唯一要做的就是同奧爾加與斯克雷托告別了。不過,他想先去公園裏散散步(最後一次),最後一次留戀地看一看火紅的樹葉。
  他走到過道裏,對面一個年輕女人正在鎖房門。她那高高的身材吸引了他。當他看到她的臉時,他對她的美麗大為似異。
  “你是斯克雷托醫生的朋友,對嗎?”他跟她搭話。
  那個女人愉快地笑著,“你怎麼知道?”
  “你剛才離開的那個房間是斯克雷托醫生為他的朋友們準備的。”雅序布說,然後作了自我介紹。
  “我是克利馬夫人,”她回答說,”那醫生很不錯,把這個房間給了我丈夫。我現在正要去找他,他可能和那醫生在一起,你知道我能在哪里找到他們嗎?”
  雅庫布懷著極大的愉快注視著這位年輕女人的臉龐,這使他意識到(又一次!)這是他最後的一天,每件事都賦予了一種特殊的意義,成為一個象徵性的預兆。
  但這個預兆意味著什麼?
  “我將很高興帶你去斯克雷托那裏。”他說。
  “那太感謝你啦。”
  是的,這預兆意味著什麼?
  首先,這只是一個資訊,僅此而已。再過兩小時,雅庫布就會離去,這位美麗的造物將在他面前永遠消失。這個女人僅僅是作為一個否定出現在雅庫布面前,他遇到她只是為了讓他知道,她決不可能屬於他。他遇到她象徵著因他的離去他將失去的一切。
  “真不可思議,”他說,“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後一次對斯克雷托醫生說活了。”
   但是,這個女人帶來的資訊也顯示了一些別的東西。這是一個最後時刻的美的使者。是的,美。雅庫布驚異地意識到,實際上他從來不知道美,他忽略了它,從未為它而活著。這個女人的美麗強烈吸引了他,他突然覺得,由於一個疏忽,他先前所有的決定都變形了。他覺得如果他早已認識這個女人,他的決定將會不同。
  “怎麼會是最後一次?”
  “我就要出國了,要很長時間。”
   他並非沒有過迷人的女人,可對他來說,她們的魅力總是表面的。驅使他接近女人的是復仇的渴望,或者是悲傷和不滿,或者是同情和憐憫。對他來說,女性世界和他祖國的生活苦劇完全相象,在這個世界裏他既是受害者又是迫害者,他經歷了許多痛苦掙扎,卻很少體味到牧歌的情調。然而,這個女人似乎遠離這一切,遠離他的生活,她來自外界,不知從哪里一下子就冒了出來。她不僅作為一個美麗的女人,而且作為美的本身出現。她使他明白了這是可能的——此時此地——各種各樣 的生活和為了各種目的生活;明白了美勝過正義,勝過真理,勝過真實,勝過必然,是的,甚至勝過得到它,它超越其他一切,而他卻永遠失去了它。她最後一刻出現在他面前,只是使他看到,他一直認為自己知道一切,體驗了生活所提供的一切,這是多麼愚蠢。
  “我羡慕你。”她說。
  他們一道穿過公園,天空是蔚藍色的,灌木叢是黃色和紅色的,它使雅庫布再一次意識到,這是毀滅了他過去所有事件、記憶和機會的一個火的象徵。
  “沒有什麼可羡慕的,現在看來我完全不應該離去。”
  “為什麼不應該?你突然發現你對這地方產生好感了嗎?”
  “我發現我對你有了好感。我很喜歡你,非常喜歡。你太美麗了。”
  他還沒有明白怎麼回事,這話已經說出口了。他頓時想到他可以告訴她一切,因為再過幾小時他就要走了,他的話決不會有什麼後果,不管對他還是對她。這突然發現的自由使他暈眩。
  “我一直象個盲人那樣活著,一個盲人。現在,我第一次認識到有美這樣一種東西,可我卻讓它從我身邊溜掉了,”
  她使雅庫布想到他從未進入過的領域,音樂和藝術的世界;她似乎與一簇簇燃燒的樹葉融合在一起,她那優美的步態、銀鈴般的聲音喚醒了他,他不再把那些燃燒的樹葉看作是火的資訊或象證,而只是美的狂喜。
  “我願盡全部力量得到你。我願意拋棄一切,改變我的整個生活,因為你,並且為了你。可是我不能,因為我的確不再在這裏了,我昨天晚上就應當動身的,今天在這裏的我實際上只是一個閒蕩的幽靈。”
  呵,是的,他現在明白了為什麼遇見她是對他的恩賜。這次邂逅發生在他的生活之外,在他的命運以外的一個地方,在他的個人經歷的相反一面。這使得與她的談話更加容易,直到他逐漸認識到,雖然如此,他還是決不可能告訴她他想說的一切。
  他碰碰她的胳膊,指著正前方;“斯克雷托醫生的診所就在那裏,你得上到二樓去。”
  克利馬夫人久久地探視著他,雅庫布吸收了她的目光,那目光象霧朦朦的地平線一樣柔和、濕潤。他再一次碰碰她的胳膊,轉身走開。
  他回頭望了一眼,看見克利馬夫人正一動不動地佇立著,注視著他。他又轉回頭幾次,她仍然站在那裏目送著他。7
   候診室裏擠滿了二十來個緊張不安的人,茹澤娜和克利馬找不到地方坐下。牆上裝飾著繪有勸阻婦女做流產的大幅廣告畫。媽咪,你為什麼不想要我?一個畫頭標 題問道,下面一張兒童床裏是一個微笑的嬰兒。廣告畫的下部突出地刊著一首詩,那裏面寫著一個胎兒央求他的母親,不要讓人們把它打掉。那胎兒允諾以無窮的幸 福作為報答:如果你不生下我,媽眯,當你臨死的時候,誰的手臂來抱著你?
  其他廣告展示了歡笑的母親推著嬰兒車的照片,還有小男孩正在撒尿的畫。(它使克利馬感到撒尿的男孩是分娩不可抗拒的一個理由。他曾看過一部新聞短片,表現一個害羞的小男孩愉快地撒尿。整個電影院裏響著女人們快活的竊竊感歎聲。)
  等了一陣,克利馬決定敲敲診室的門。一個護士伸出頭來,克利馬提到斯克雷托醫生的名字,幾分鐘後,醫生出來了,遞給克利馬一份需要填寫的表格,並要他耐心再等一會兒。
  克利馬把表格按在牆上,開始填寫申請表:姓名,出生年月,出生地點。茹澤娜説明他。接著他填到這一行:父親的姓名。他畏縮了,看到這個羞辱的稱呼白紙黑字地擺在面前,並在上面簽上他的名字,這是可怕的。
  茹澤娜看著克利馬的手,注意到它在發抖,這給了她很大的滿足。“接下去,寫呀!”她說。
  “我應當署誰的名字?”克利馬悄聲說。
  她發現他非常膽怯,恐懼萬狀,她對他充滿輕蔑。他害怕一切,害怕責任,甚至害怕署他自己的名字。
  “你是什麼意思?你應該寫上誰的名字,我想這很明顯。”她說。
  “我只是認為這無關緊要。”克利馬說。
  她不再理睬他,她深信這個怯懦的男人傷害了她,懲罰他使她感到愉快。“要是你打算成為一個說謊的人,你和我最好還是斷絕來往。”她說。在他簽上他的名字之後,她歎息著加了一句:”我實在不清楚我到底要幹什麼……”
  “你是什麼意思?”
  她盯著他那張恐懼的臉,“在他們把他從我身上打掉之前,我仍然可能改變我的主意。” 8
   她坐在一把扶手椅裏,她的大腿蹺在桌上,試圖讀一本偵探小說,這是她為在療養地令人厭煩的居留預先買下的,但是,她不能專心在這本書上,她仍在想著前一晚上的談話和事情。她對發生的一切感到滿意,尤其對自己感到滿意。她終於成了她總想成為的人:不是男人欲望的受害者,而是她自己歷史的創造者。她完全摒棄 了雅庫布派給她的單純的受監護者的角色,相反,她使雅庫布變得同她自己的願望一致。
  此刻,她想到自己是優雅、獨立和勇敢。她凝視著自己的腿伸展在桌上,緊緊地包在工裝褲裏。當她聽見敲門聲時,她活潑地回答說:“進來,我一直在等你!”
  雅庫布走進來,顯得有點憂鬱。
  “喂!”她把腿換下來前搶先說。雅庫布好象有點激動,這使她感到高興。她站起身,在他的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你想待一會兒嗎?”
  “不。”雅庫布用一種悲傷的聲調回答,”這次真的要告別了。我即刻就要動身,我想我願最後一次陪你走到浴池去。”
  “好的。”奧爾加歡快地說,“我很想走一走。” 9
   雅庫布頭腦裏全是克利馬夫人的美麗形象,同奧爾加度過的夜晚留給他不安和慌亂,他不得不克服某種厭惡來向她告別。然而,他一點也不願流露出這些情緒。他 對自己說,他需要表現得非常得體,一點不能讓她知道,在和她做愛時,他發現自己的愉悅和快樂是多麼少。絕不能允許有任何事破壞她對他的記憶。他做出一副嚴肅的樣子,以一種憂鬱的腔調說一些最平常的話,不斷觸碰她的胳膊,撫摸她的頭髮。每當她盯著他的眼睛,他總是試圖盡可能裝出一副垂頭喪氣的表情。
  她提議他們也許有時間在某個地方停下來,去喝它幾杯。但是雅庫布想盡可能簡短地告別,因為他感到這經驗讓人厭倦。“道別是這樣悲傷,我不想延長它。”他說。
  當他們走到澡堂門口時,他伸出手握住她的雙手,深深地凝視著她的眼睛。
  奧爾加說:“非常感謝你來看我,雅庫布,昨天晚上很美好。我很高興你終於不再擔當我的爸爸,而是變成了雅庫布。這實在妙極了,不是很妙嗎?”
  雅庫布終於明白了原來他什麼都不明白。這個敏感的姑娘認為昨晚的做愛不過是場樂趣,這可能嗎?她僅僅是出於肉欲的驅使,而沒有感情嗎?那一夜之愛的愉快回憶勝過了終生分離的悲傷嗎?
  他吻了她。她祝他一路順風,然後轉身朝浴室寬敞的大門上去。 10
  他已在醫務所前面來回走了約摸兩個小時,他變得越來越不耐煩了。雖然他不斷提醒自己決不能再鬧一場,但他感到他的自我控制力已快到了盡頭。
   他走進大樓。療養地是一個小地方,人人都認識他。他問看門人看沒看見茹澤娜,看門人點點頭說,她乘電梯上樓去了。電梯只在頂樓即四樓停靠,下面兩層樓得 走樓梯上去。這樣,弗朗特就可以把他的搜尋縮小到四樓的走道了。這裏一邊是許多辦公室,一邊占著一個婦科診療室。他沿著第一條過道走去(他在那裏看不到一 個活人),然後懷著這兒不歡迎男人來的不愉快感覺,搜尋第二條過道。他看見一個面熟的護士,便向她打聽茹澤娜。她指了一下過道盡頭的一扇門。那門開著,幾 個男人和女人聚集在門口。弗朗特走進去,又看見幾個女人坐在裏面,但是,小號手和茹澤娜不在那裏。
  “你們有沒有看見一個年輕女士,一個頭髮有點金黃的年輕女士?”
  一個女人指著診室的門:“他們在裏邊。”
  媽咪,你為什麼不想要我?弗朗特讀道,看著別的畫著嘻嘴而笑的嬰兒和撒尿的男孩的廣告。他一切都明白了。 11
  屋子中間佔據著一張長桌子。克利馬和茹澤娜坐在一邊,面對著他們的是斯克雷托醫生,夾在兩個健壯的中年女人之間。
   斯克雷托醫生瞟了一眼申請人,用一種不贊成的姿態搖搖頭,“看著你們讓我傷心。你們知道為了讓那些想要有孩子的婦女恢復生育力,我們費了多大的勁?而你 們有了——年輕,健康,成熟的人——可你們卻自願想放棄這生活中最珍貴的東西。我想把這點講得很清楚,這個委員會的目的不是鼓勵墮胎,而是控制它們。”
   兩個粗壯的己婚女人咕噥著表示贊同,斯克雷托醫生又繼續他對申請人的勸告。克刊馬的心怦怦跳動,他猜測斯克雷托的話不是有意針對他,而是說給委員會那兩 個同事聽的,她們憑著自己母腹裏所有莊嚴的權利,憎恨請求墮胎的年輕女人。但是,克利馬害怕這番話會軟比茹澤娜的決心。幾分鐘前,她不是暗示她的決心還沒 有下定嗎?
  “你們想要為什麼而活著?”斯克雷托又說,“生活中沒有孩子就象一棵樹沒有葉子。要是我有職權,我會完全禁止墮胎。你們倆不關心我 們的人口率正在年復一年下降嗎?當然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能把它的母親們和嬰兒們照顧得更好!沒有一個國家能確保一個新生兒有一個更安全的未來!”
  兩個委員會成員又一次贊同地咕噥著,斯克雷托繼續說下去:“我們這位朋友已經結了婚,現在卻要對不負責任的性行為的全部後果而煩惱,但是,你以前就應該想到這一點,同志!”
  斯克雷托醫生沉默了一陣,然後再次轉向克利馬,“你沒有孩子,現在請誠實地告訴我:你真的會由於這個問題同你的妻子離婚嗎,為了這個未出生的孩子?”
  “這不可能。”克利馬回答。
   “我知道,我知道,”斯克雷托醫生歎道,“我接到一份精神病學報告,大意是說克利馬夫人正患有自殺意向,這孩子的出生會危及一個人的生命,毀滅一個婚 姻,並再產生一個未婚的母親。我們能做什麼呢?”他再一次歎息,接著拿起筆,簽署了表格,並把它推給兩個己婚女人。她們也歎息著,在下面簽上她們的名字。
  “履行這道程式將在下周星期一早晨八點。”斯克雷托醫宣佈道,示意茹澤娜可以離開了。
  一個健壯的女士轉向克利馬,“你留在這兒一下。”茹澤娜離開後,她繼續說:“墮胎並不是象你想像得這麼簡單,它會帶來大量失血。由於你的不負責任,你將使茹澤娜同志失去她的血,你只有償還它才公平。”她把一份表格推到克利馬面前,說:“在這裏簽字。”
  困惑的小號手服從了。
  “這是一張自願獻血的申請表。你可以去隔壁房間,護士馬上就會給你抽血。” 12
  茹澤娜低垂著眼睛迅速穿過候診寶,直到弗朗特在走廊裏朝她喊叫,她才看見他。
  “你在那兒做什麼?”
  他那狂怒的眼神使她害怕,走得更快了。
  “我在問你,你在那兒做什麼?”
  “與你無關。”
  “我知道你在幹什麼!”
  “如果你知道,那就不要問。”
  他們正在下樓梯,茹澤娜匆匆忙忙,想要躲開弗朗特,躲開這場談話。
  “這是流產事務委員會,我知道它,你想要他們把胎兒打掉!”
  “我高興做什麼就做什麼。”
  “你不能高興做什麼就做什麼!這和我也有關係。”
  茹澤娜猛地一衝,幾乎跑起來,正好把弗朗特甩在後面。當他們到達浴室大門時,她說:“你敢跟著我。我在工作。現在不要打擾我。”
  弗朗特很激動:“用不著你告訴我做什麼!”
  “你沒有權利打擾我!”
  “你也沒有權利把我關在門外!”
  茹澤娜飛快沖進大樓,弗朗特緊緊尾隨其後。 13
  雅庫布很高興,一切都結束了,只有一件事留待他去做:向斯克雷托告別。他慢慢地動身穿過公同去馬克思樓。
   從相反的方向,沿著寬寬的公園人行道,過來二十多個小朋友,由他們的老師帶領。她的手中握著一根紅繩頭,孩子們排成單行縱隊,抓住那根繩子行進。他們走得很慢,老師給他們指點著各種喬木和灌木。雅庫布停下來,由於他從未研究過自然科學,從來也記下住一棵榿樹是一棵榿樹,一棵鵝耳櫪樹是一棵鵝耳櫪樹。
  “這是一棵美洲椴樹。”那個教師說道,指著一株灌木似的、發黃的樹。
  雅庫布端詳著這些孩子,他們全都穿著藍外套,戴著紅帽子,他們看上去好象是小兄弟姐妹。他仔細看著他們的臉龐,覺得他們似乎不但在衣著上而且在面貌上都彼此相象。他們中至少七個孩子有著顯著的大鼻子和大嘴巴,看起來就象斯克雷托醫生。
  他回想起那個小客店主人的大鼻子孩子。斯克雷托的優生學的夢不僅僅是一個幻想,這可能嗎?這一地區真的在成為斯克雷托上帝的殖民地嗎?
  雅庫布發現這個想法很荒唐。這些孩子看上去相象,是因為世界上所有孩子看上去都相象。
  但接著這想法又重新產生:假若斯克雷托果真把他的奇特計畫變為現實了呢?什麼能阻止這樣一個異乎尋常的計畫被實現呢?
  “那邊的那的那棵樹,我們叫它什麼?”
  “那是一棵白樺!”一個小斯克雷托回答。是的,是道地的斯克雷托。他不但有一個大鼻子,而且戴著眼鏡,有著那種使邪庫布朋友的講話顯得很動人的滑稽的鼻音。
  “很對,奧爾德!”教師說。
   雅庫布想到再過一二十年,這個國家將居住著成千上萬的斯克雷托。他再一次充滿一種特別的感覺,他生活在自己的國度,卻一直沒有真正懂得在發生著什麼事。正如他們所說,他一直生活在行動的中心。他參與了當代的大事件,他涉足於政治,這實際上耗去了他的一生,甚至在他們把他趕出來後,他依然要跟上政治的發 展。他總是覺得他在聆聽著祖國的心跳,然而,他真正聽到了什麼呢?一個國家的脈搏?也許這只是一個古老的鬧鐘,一個走時不准,老式陳舊的鐘。難道所有那些 政治鬥爭僅僅是一個使他不能專注於生活中真正重要事情的誤會嗎?
  那個老師帶領她照管的孩子們繼續沿著公園的路走去。雅庫布仍然不能把那個美麗女人的形象從心裏驅走。對她的美的回憶繼續以不斷湧現出來的問題折磨著他:難道他一直都生活在一個和他所認為的完全不同的世界嗎?難道他一直都把一切看顛 倒了嗎?假若美意味著勝過真理,假若獻給巴特裏弗大麗花的真是一個天使?
  “那是什麼?”他聽見老師的聲音。
  “槭樹,”一個戴眼鏡的小斯克雷托回答。 14
   茹澤娜跑上樓梯,竭力不從她的肩頭往後看。她砰地關上她身後的科室門,趕緊沖到更衣室,匆匆在她赤裸的身上穿上護士的白大褂,然後深深吐出一口輕鬆的歎息。同弗朗特的衝突擾亂了她,但是在某種奇特的意義上,它消除了她的焦慮。他們兩人,弗朗特和克利馬,現在都顯得疏遠和陌生了。
  她走進排列著床的大廳,洗浴後的女病人正在那兒休息。她的中年同事坐在靠門的一張桌邊。“他們批准了?”她冷淡地問。
  “是的,謝謝你的接替。”茹澤娜說,開始給下一個病人發衣櫃鑰匙和新被單。
  那個中年護士剛一離開,門就打開來,露出了弗朗特的腦袋。
  “什麼叫與我無關!它關係到我們兩個,我也得說話!”
  “走開!”她對他噓道,“這是女病區!馬上走開,要不我就把你轟出去!”
  弗朗特氣得滿臉通紅,茹澤娜的威脅使他更加狂怒,他闖進屋子,使勁關上門。“我根本不在乎你做什麼!我根本不在乎!”他大聲叫道。
  “我叫你立刻從這裏出去!”茹澤娜說。
  “我完全把你們看透了!這全怪那個雜種!那個號手!無論如何,這全部只是一場滑稽戲,只是走門路罷了!他和那個醫生操縱了這一切,他們是重要的爵士樂夥伴!但是,我識破了這一切,我不會讓你們謀殺我的孩子!我是父親,我得說話!我不准你們謀殺我的孩子!”
  弗朗特大嚷大叫,病人們在毯子下面動起來,好奇地抬起頭。
  茹澤娜也變得很激動,由於弗朗特似乎變得失去控制,她不知道怎樣對付這個場面。
  “他根本不是你的孩子,”她說,“我不知道你怎麼有這種念頭。他根本不是你的。”
  “什麼?”弗朗特嚷道,又向屋裏走進一步,繞過桌子,與茹澤娜面對面。“不是我的孩子?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完全知道他是我的!”
  這時,一個女人從浴池走進來,濕漉漉地赤裸著。茹澤娜應當擦幹她,讓她躺到床上。那個病人撞見弗朗特吃了一驚。他站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視而不見地瞧著她。
  茹澤娜暫時得救了,她匆匆走向那女人,扔了一床被單蓋著她,領著她朝床走去。
  “那男人在這兒幹什麼?”那病人問,回頭看了一眼弗朗特。
  “他是一個瘋子!他完全在胡言亂語地發瘋,我不知道怎樣把他從這兒弄出去,我真不知道拿他怎麼辦。”茹澤娜說,用一床溫暖的毯子把那病人裹上。
  “嗨,先生!”另一個在休息的女人大聲叫喊,“你沒有權利在這兒!出去!”
  “我就有權利在這兒。”弗朗特執拗地反駁道,一動也不動。當茹澤娜返回來時,他的臉色不再發紅,而是蒼白。他溫和而堅決地說:“我要告訴你一句話:如果你讓他們打掉這孩子,他們可以把我也同時埋葬,如果你謀殺了這孩子,你的良心上會欠下兩條生命。”
  茹澤娜歎了一聲,打開她的桌子抽屜,那裏放著她那有淡藍色藥管的手提包。她搖了一片在手上,把它迅速拋進嘴裏。
  弗朗特不再叫喊,而是懇求:“我懇求你,茹澤娜,我懇求你,我沒有你就不能活,我會殺掉自己。”
  這時,茹澤娜突然感到胃部一陣劇痛,弗朗特瞧著她的臉萬分痛苦地扭歪,變得認不出來了,她的眼睛瞪著,視而不見;他看見她彎曲著身子,用手按著腹部,倒在地板上。 15
   奧爾加正在池子裏洗浴,這時她忽然聽見……她實際上聽見了什麼?這很難說,大廳裏頓時變得一片混亂。她周圍的女人都爬出池子,擁進隔壁房間,那裏像是變 成了一個旋渦,把一切都吸引在它周圍。奧爾加發現自己也被這股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抓住了,她不假思索,僅僅由急切的好奇心引導,跟在別人後面。
  靠近門邊,她看見一群女人,她們背對著她,赤裸著,濕漉漉地,屁股朝天彎著身子。一個青年男人僵立在一邊。
  更多的光著身子的女人擁進這間房子。當奧爾加走得更近時,她看見護士茹澤娜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那個青年男人突然在她身旁跪下來,叫道:“我殺害了她!是我!我是兇手!”
  女人們濕淋淋的。其中一個人屈身在茹澤娜俯伏的身軀上,試圖觸摸她的脈搏。但這是一個無用的動作,這護士已經死了,沒有人懷疑這一點。光著濕濕的身子的女人們都急於想擠向前去,以便親眼看一看死亡,看一看它出現在一張熟悉的臉上。
  弗朗特仍然跪在地上,他伸手抱住茹澤娜,吻著她的臉。
  女人們在他上面時隱時現,弗朗特朝她們望了一眼,重新說:“我殺了她!逮捕我!”
  一個女人說道:”咱們別呆站著了!”另一個女人跑到大廳去,開始呼叫救命。很快,茹澤娜的兩個同事跑來,後面跟著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
  這時,奧爾加才想到她是光著身子,她在其他裸體的女人中間推推搡搡,擠在兩個陌生的男人——一個年輕人和一個醫生前面。她意識到這場面的荒唐,但她也知道這意識無濟於事,她會繼續再擠搡一會兒,以便瞧瞧死亡,她被它吸引和迷住了。
  那個醫生徒勞地拿著茹澤娜的手腕,企圖觸摸她的脈搏。弗朗特不斷地重複說:“我殺了她,叫員警來,逮捕我。” 16
  雅庫布趕上了他的朋友,斯克雷托正要從醫務所回到他的診所去。他讚揚了斯克雷托的爵士鼓演奏,請他原諒在音樂會後他沒有等一下。
  “我很遺憾你這麼快就離開了,”斯克雷托醫生說,“昨天是你在這兒的最後一整天,上帝知道你一直躲到哪里去了,我們有這麼多的事要討論。最糟糕的是,你可能同那個瘦骨嶙峋的姑娘一直在一起消磨時間。感激是一種危險的情緒。”
  “你是什麼意思,感激?我幹嗎應該感激她?”“你曾給我寫信,說她的父親曾對你很好。”
  這天,斯克雷托醫生沒有門診,那張婦科檢查桌在房間後部顯得空落落的。兩個朋友使自己很舒服地坐在一對扶手椅裏。
   “不,這同感激毫無關係,”雅庫布繼續說道。“我要你保護她,我心裏想到的最簡單的事是說,我感激她的父親。但其實真相卻完全不同。我現在要把我的那段生活結束了,所以我不妨把真相告訴你。我被關進監獄完全是她父親批准的,事實上,她父親認為他是要把我置於死地。半年以後,他自己被處決了,而我很幸運, 免受了絞刑。”
  “換句話說,她是一個惡棍的女兒,”斯克雷托醫生說。
  雅庫布聳聳肩,“他相信我是革命的敵人。大家都這樣說我,而他就相信了。”
  “那你為什麼告訴我,他是你的朋友?”
  “我們曾經是朋友,所以他投票贊成判我的罪,他為此感到十分自豪,這證明了他把理想置於友誼之上。那時候他給我打上革命叛徒的標記,他認為他在使自己的個人利益服從于某個更高的東西,他認為這是他一生中最了不起的行為,”
  “這就是你喜歡那個難看的姑娘的原因?”
  “她同這些沒有關係,她是無辜的,”
  “無辜的姑娘有成千上萬,如果你揀出這特別的一個,也許正因為她是她父親的女兒。”
  雅庫布聳一聳肩,斯克雷托醫生繼續說:“你和他一樣有點反常。在我看來,你也認為同這姑娘的友誼是你一生中最了不起的行為。你否認你的正常仇恨,抑制你的正常憎惡,只是為了對自己證明你是多麼高尚。這雖然是動人的,但也是不自然的,完全不必要的。”
   “你錯了,”雅庫布反駁道,“我並不想壓抑任何東西,我對高尚行為不存幻想,我只是一看到她就為她感到難過。她還是一個孩子時就被趕出了她的家鄉城市, 她和她母親生活在一個山村,那兒的人不敢同她們有任何來往,很長時間不准她讀書,儘管她是一個有天賦的小姑娘。由於父母的政治態度就迫害孩子,這是可怕的,我難道也應該因為她的父親便仇恨她嗎?我替她難過,因為他們殺害了她的父親;我替她難過,因為她父親覺得把一個同志置於死地是必要的。”
  電話鈴響了,斯克雷托拿起話筒,聽著。他面帶慍怒,說:“我現在很忙。你的確需要我嗎?”他又頓了一下後說:“哦,那好吧,我就來。”他掛上電話,喃喃罵了一句。
  “如果你有事,別讓我耽擱了你,反正我得動身了。”雅庫布說,從椅子裏站起來。
  “見鬼,”斯克雷托說,”我們得不到一個機會談任何事。今天我本來有一些事想要同你商量,現在我的思路全亂了。這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從清旱起,我一直在想它。你知道它會是什麼嗎?”
  “不知道。”雅庫布說。
  “見鬼,可現在他們要我去浴室……”
  “這是道別的最好方式,正好在談話中間刹住。”雅庫布說,緊緊握住朋友的手。 17
  茹澤娜的屍體躺在通常留給醫生們值夜班的一個小房間裏,幾個人在屋子裏走來走去。一個公安檢察員也趕來了,他訊問著弗朗特,記下他的供述。弗朗特再次懇求把他逮捕。
  “你給她藥片了嗎?”檢查員問。
  “沒有。”
  “那麼,不要再說你殺害了她。”
  “她總是威脅說要自殺。”弗朗特說。
  “為什麼?”
  “她說如果我不停止打擾她,她就要自殺。她說她不想要孩子。她寧願先把自己殺掉也不要有孩子。”
  斯克雷托醫生進來。他同檢察員友好地互相問候,然後走到死去的姑娘身旁,他翻開她的眼瞼,檢查結膜。
  “醫生,你是這護士的上級?”檢察員問。
  “是的。”
  “你認為她服用的是一顆在你們的業務中可以得到的毒藥嗎?”
  斯克雷托訊問了一下茹澤娜死亡的細節,然後他說:“聽起來不像是她在我們的診所能得到的任何藥。這一定是某種生物鹼,至於是哪一種,那得根據屍檢來決定。”
  “她怎麼能得到這樣一種藥?”
  “生物鹼是從某種植物中取得的物質,我不知道她怎麼能得到一顆生物鹼製片的。”
  “一切都好象很神秘,”檢察員說,“甚至動機。這位年輕人陳述說她懷著他的孩子,而她正計畫作一次流產。”
  “他叫她這樣做的!”弗朗特叫道。
  “誰?”檢察員問。
  “那個小號手!他想要從我身邊奪走她,他逼迫她把我的孩子打掉!我對他們進行過偵察,他們向流產事務委員會申請過!”
  “我可以證實這一點,”斯克雷托醫生說,“今天,我們確實討論過這護士的流產申請。”
  “那個音樂家和她在一起嗎?”檢查員問。
  “是的,”斯克雷托說,“茹澤娜護士稱他是孩子的父親。”
  “這是撒謊!那孩子是我的!”弗朗特叫道。
  “沒有人懷疑這點,”斯克雷托說,“但是,茹澤娜護士必須稱某個已經結了婚的人作父親,這樣委員會才會批准流產。”
  “那麼,你自始至終都知道這是一個卑鄙的謊言!”弗朗特沖斯克雷托醫生嚷道。
  “根據法律,婦女的話具有決定性。茹澤娜告訴我們,她懷著克利馬的孩子,克利馬表示同意,這樣我們就沒有權利懷疑她的陳述。”
  “但是,你並不相信克利馬先生有父親的權利?”檢察員問。
  “是的。”
  “你怎麼得出這個看法的?”
   “總之,克利馬先生只來過我們的療養地兩次,每一次他的訪問都很短。他和茹澤娜之間根本不可能發生過任何親密的關係。我們這個療養地太小,這樣的新聞不 能長久地保密。很可能,克利馬被說成是父親,僅僅是個幌子。茹澤娜護士說服克利馬先生同意了它,以便委員會能批准作流產。正如你能想見,眼前這個小夥子幾乎不可能予以合作。”
  弗朗特不再接斯克雷托的話頭,他的頭腦裏已經一片空白。他只是不斷地聽到茹澤娜的話:你會逼得我自殺,你准會逼得我到這 個地步。他確信是他導致了她的死亡,可他實在不能明白為什麼。他完全不能理解這一切,他象一個原始人面對著一個奇跡站著,象被一個謎弄得目瞪口呆的人。他變得又聾又啞,他的感覺不能抓住任何深奧的東西。
  (可憐的弗朗特,你將不明不白地度過一生,你將只知道你的愛情殺害了一個你所愛的女人,你將在前額上帶著一個神秘的厄運標記,一個使人不能理解的該隱的標記,一個災難信使的標記走下去。)
  他臉色蒼白,像鹽柱一樣遲鈍。他沒有注意到一個男人激動地走進房間,走到死去的姑娘身邊,長久地凝視著她,並撫摸她的頭髮。
  斯克雷托醫生悄聲說:“自殺,服毒藥。”
  新來的人驀地轉過頭,“自殺。我憑我的全部身心知道,這個女人不會奪去她的生命,如果她吞服了毒藥,那一定是謀殺。”
  檢察員驚訝地瞧著這個人,這是巴特裏弗,他的眼裏燃燒著憤怒的火。18
   雅庫布轉動汽車鑰匙,把車開走了。不久他就經過了療養地的最後幾座別墅,發現自己到了開闊的鄉村。離邊境大約有四小時路程,他並不想開得太快,想到他將 永遠不能再看到這個國家,這使得這塊土地具有了一種珍貴的性質。他覺得他不認識它,它看上去和他心目中的樣子不同。他不能逗留久一點真是遺憾。
   但是,他意識到拖延他的離去,無論是一天還是一年,都不會真正改變一切。不管他耽留多久,他都不會再深切地重新瞭解這個國家。他必須平靜地承認這個悲哀的事實,他離開他的祖國,並沒有能夠認識它,沒有從它所提供的一切中獲益,他不但是一個沒能得到他應得權益的債權人,而且是一個沒有償付他的欠款的債務人。
  於是,他想到那個他給了她假毒藥的姑娘。他對自己說,他的殺人經歷是他一生中最短的經歷。他笑了:我做了十八個小時的殺人犯。
  但是他接著在內心反駁道:不,他並非真的只當了很短時間的殺人犯——他仍是一個兇手,而且在他有生之年都將仍是一個兇手。因為無論淡藍色藥有毒還是無毒,這並不重要,要緊的是,他一直堅信它致死的毒力,但還是把它交給了一個陌生人,並且沒有真正試圖去救她。
  他思考著這件事,帶著相信他的行為只是一個實驗,在現實世界中是沒有後果的安之若泰。
  他的謀殺行為是一個奇特的行為:沒有任何動機,從中什麼也得不到。那麼,它有什麼意義?顯然,它唯一的意義是使他看到自己是一個殺人犯。
  謀殺作為實驗,作為一種自我暴露的行為,這是一個熟悉的故事: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故事。他殺人是為了對自己解答這個問題:一個人有權利殺害一個劣等人嗎?他有足夠的堅強承受這一後果嗎?謀殺是他向自己提出的一個問題。
   的確,雅庫布的行為中有某種東西把他和拉斯柯爾尼科夫聯繫起來:謀殺的毫無目的及它的理論性質。但是,其中也有區別:拉斯柯爾尼科夫是探討一個傑出的人 是否有權為了自己的利益犧牲一個劣等人的生存,可是,當雅庫布把藥管交給那個護士時,他心裏根本沒有這樣的想法。雅庫布對探討一個人是否有權犧牲另一個人生命的問題不感興趣,相反,雅庫布堅信沒有人有這樣的權利,事實上,各種各樣的男人女人心安理得地硬說他們有這種權利,這使他感到恐懼。雅庫布生活在一個人的生命為了抽象的思想而被輕易地毀滅的世界裏。他熟知那些傲慢的男女們的臉:不是邪惡的而是正直的,燃燒著正義的熱忱,或者閃耀著愉快的同志之情,臉上表現出富於戰鬥性的天真單純。還有的人表現出虔誠的懦弱,咕噥著歉意而又孜孜不倦地執行著他們都知道是殘酷和不公正的判決。雅庫布熟知這些面孔,他憎恨他們。而且,雅庫布知道所有的人都暗暗希望一些人死,只有兩樣東西阻止他們實現自己的願望:對懲罰的畏懼和進行謀殺的體力上的困難。雅庫布知道,如果世界上 每個人都有力量在遠處進行暗殺,人類在幾分鐘內就會滅絕。因此,他認為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實驗完全是多餘的。
  那麼,他為什麼要把毒藥給那護士? 這也許只是一個偶然的事?畢竟,拉斯柯爾尼科夫用了很長時間思考和準備他的計畫,而他則僅憑一時衝動行事。然而,雅庫布意識到,他也不知不覺地準備了許多年,當他把毒藥一拿給茹澤娜,這件事就變得像是一個罅隙,把他過去的全部生活,他對人們的全部憎惡都容納進去,從而獲得了平衡。
  拉斯柯爾尼科 夫打算用斧子殺害放高利貸的老太婆時,他意識到他正處在一個可怕的門檻邊緣,正處在違背上帝戒律的邊緣,即使這個老太婆是一個邪惡的造物,她仍然是一個上帝的造物。雅庫布感覺不到拉斯柯爾尼科夫這樣的恐懼,對他來說,人不是上帝的造物。雅庫布熱愛崇高和優美,但是他認識到這些不是人類的特性,他非常瞭解 人,因此不喜歡他們。雅庫布是崇高的,所以要給他們毒藥。
  我是一個靈魂高貴的殺人犯,他對自己說,似乎有點好笑和悲傷。
  位斯柯爾尼科夫殺害了高利貸的老太婆後,不能控制他良心上爆發的可怕的譴責風暴,雅庫布深深確信一個人無權犧牲別人的生命,卻沒有感到一點悔恨的痛苦,可是,那個被他毒害的護士無疑是比拉斯柯爾尼科夫的高利貸老巫婆更加可愛的一個人。
  他試圖假設那護士果真死了,以此來考查自己。不,這個念頭不能讓他充滿任何有罪感。雅庫布平靜安寧地開車駛過令人悅目的鄉村,它正在輕輕地訴說著別離。
  拉斯柯爾尼科夫所經歷的謀殺行為是一個悲劇,並在他行為的重負下猶豫不決。雅庫布驚奇地發現,他的行為沒有重負,容易承受,輕若空氣。他不知道在這個輕鬆中是不是有比在那個俄國英雄的全部陰暗的痛苦和扭曲中更加恐怖的東西。
  他開得很慢,不時因眺望風景而中斷他的思想。他對自己說,那片藥的插曲不過是一場玩笑,一場沒有後果的玩笑,是他整個一生在這塊土地上沒有留下痕跡,留下根,留下標記的象徵。現在,他象一陣風就要離開這塊土地了。19
   克利馬抽了二百五十毫升血後,頭有點暈,他不耐煩地在斯克雷托的候診室等著,他不希望不和醫生告別,並請他照顧茹澤娜就離開療養地。在他們實際上把它從 我身上打掉之前,我仍然可以改變我的主意——茹澤娜的這些話仍在他耳邊迴響,使他感到恐懼。他擔心他一離開,茹澤娜就不再受他的影響,她也許會在最後一分鐘改變主意。
  斯克雷托醫生終於出現了,克利馬匆匆握著他的手告別,對他傑出的爵士鼓演奏表示感謝。
  “那是一個美好的夜晚,”斯克雷托說,“你是了不起,我倒非常願意再開一次這樣的音樂會。也許我們還可以在別的療養地舉辦演出。”
  “我很樂意,我的確喜歡你這樣支持我!”小號手熱情地說,又加了一句:“我想請你幫一個忙:請你注意一下茹澤娜,我怕某些蠢念頭又會鑽進她的頭腦,女人是這樣捉摸不透。”
  “不會再有什麼鑽進她的頭腦了,別擔心,”斯克雷托說,”茹澤娜已經死了。”
   克利馬一下子沒能理解斯克雷托的意思,醫生不得不解釋發生了什麼事,然後他說:”這是自殺,但它看起來有點神秘。人們會產生各種各樣古怪的念頭——你知 道,她去流產事務委員會後一小時就殺害了自己。但是,請不要擔心,”他看見小號手臉色變白,便抓住他的胳膊,“幸運的是,我們的這位護士同一個年輕的機械 工有過關係,他堅信那孩子是他的。我斷言你同茹澤娜決不會有任何性關係,是她說服了你扮演父親,因為當雙方都未結婚時,委員會就會拒絕流產的要求。我只是 想要你有所準備,萬一他們會問你一些問題。我看你的精神狀態不好,真遺憾,你得振作起來,我們以後還要開許多音樂會哩!”
  克利馬完全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繼續握緊斯克雷托醫生的手。凱米蕾正在里士滿樓他的房間裏等他,克利馬緊緊把她摟住,接著開始熱烈地吻她——先是劈頭蓋臉,然後他跪在她面前,吻她的衣裙下擺。
  “你怎麼啦?”
  “沒什麼,我只是很高興和你在一起,你在這兒我感到很愉快。”
  他們收拾行裝,把它運到汽車上。他說他累了,要她來開車。
   他們沉默地開著車。克利馬精疲力盡,但非常輕鬆。想到也許會被詢問,這使他有點不安。他害怕凱米蕾會由此知道一點什麼。但是,他在心裏重複著斯克雷托醫 生的話,即使人們詢問他,他會裝出是一個清白的上等人角色(在他的國家,這並不少見),他裝作是一個父親,只是為了幫一個年輕女士的忙。沒有人能夠為這樣 一個有騎士氣概的行為責備他,甚至連凱米蕾也不能。
  他看著她。她的美麗象濃烈的芳香彌漫在汽車的小小空間裏,他感到在他有生之年,他將愉快和滿足地呼吸著這芳香。在他的內心,他聽見一支小號柔和而遙遠的聲音。他決定在有生之年,他將願僅僅為討這個女人喜歡而搞音樂,為了他親愛的女人,他唯一的愛。 20
   每當她坐在駕駛盤前面,她都會頓時感到更加有力和獨立。但是這一次給予了她自信的,不僅是駕駛員的角色,而且是她在里士滿樓過道裏遇見的那個陌生人的 話。她不能把這些話從她心裏驅走,她也不能忘記他的面孔。這張臉比她丈夫光潔無須的面頰更富有男子氣,這使她感到她實際上從來沒有認識一個真正的男人。
  她從眼梢斜睨了一眼小號手疲倦的面容,這張臉似乎有點下垂,露出一種莫測高深的滿意的微笑。而他的手正撫摸著她的肩膀。
  這種過分的溫存既不能愉悅她,也不能感動她,它那令人費解的動機只能進一步證實她的懷疑,小號手對她保守了某個秘密,他在用鉛包住某個秘密的單獨的存在,不讓她窺視。然而,這一次她的反應並不是痛苦而只是漠然。
  那個男人說什麼來著?他就要永遠離去了,她的心懷著一種溫柔纏綿的思慕感到悲傷。不僅思慕著這個男人,而且懷念著失去的機遇。不但這一個機遇,而且所有的機遇,她為全部失去的、錯過的、漠視的機遇,甚至為那些她永遠毫無所知的機遇而感到悲痛。
   那個陌生人說他一直像一個瞎子那樣活著,他從來沒有意識到有美這樣一個東西。她理解他。她不是也一樣嗎?一直盲目地活著,心目中只有一個形象,被強烈的 妒光照亮的一個形象。如果這盞探照燈突然熄滅了會怎麼樣呢?成千上萬個別的形象將會出現在白晝的光輝中,而那個像是世上獨一無二的男人就會僅僅變成許多男人中的一個。
  她掌握著方向盤,她感到自信和美好,她想到:難道真是愛情把她限制在克利馬身邊——或者僅僅是害怕失去他?難道即使在一開始,恐懼就是一個愛的憂慮形式,愛一旦消退(過度緊張和精疲力盡),剩下的只是一個空的形式?也許她所剩下的便是恐懼本身,沒有愛的恐懼?如果她竟失去了這種恐 懼,那還會剩下什麼呢?
  在她旁邊,小號手又莫名其妙地露出笑容。她瞟了他一眼,在心裏對自己說,一旦她失去了嫉妒,那就什麼都不會留下了。她開著車向前猛駛,忽然,她明白了前面某處有一條分手的路。自從她和小號手結婚以來,同他分手的念頭第一次沒有使她產主任何憂慮。 21
  奧爾加走進巴特裏弗的寓所,請求人們原諒:“請不要為我這樣闖進來生氣,可我是這樣緊張,我忍受不了獨自一人。我肯定沒打擾你們吧?”
  那個公安檢察員也在屋子裏,與巴特裏弗和斯克雷托在一起。他回答說:“不,你沒有打擾我們。我們已結束了公務,正在聊天。”
  “檢察員是我的一個老朋友。”斯克雷托醫生對奧爾加解釋。
  “她究竟為什麼這樣做?”
  “她和她的男朋友發生了爭吵,在爭吵中間,她忽然從手提包裏取出一樣東西,放進她嘴裏。我們所知道的就這些,我怕我們能知道的也永遠就這些了。”
   “檢察員,對不起,”巴特裏弗堅持說,“我要求你記住我在陳述中告訴你的話,茹澤娜就是在這個房間裏同我度過了她的最後一夜。這一點也許我沒有對你講得 很清楚:這是一個很美好的夜晚,茹澤娜非常幸福。這位平凡普通的姑娘只需擺脫她那敵意的枷鎖和冷漠的環境,就會成為一個完全不同的人———個充滿愛、溫柔 和高尚的光彩奪目的人。你不瞭解她的內心禁閉著一個多麼美好的人,我重說一遍:昨天晚上,我為她打開了一道通向新生活的門,她渴望著開始過這種生活,但是有人阻攔了我,”巴特里弗敦了一下,然後輕輕地加了一句:“這一定是地獄的力量。”
  “當遇到的是地獄的力量,我怕警察局就沒有管轄權了。”檢察員說。
  巴特裏弗不理睬這句諷刺話,”自殺的判斷在這個案件裏是絕對胡說,試想一想,正當她就要開始生活時,她根本不可能殺害自己!我再次告訴你,我不會容許任何人指控她自殺。”
  “親愛的先生,”檢察員回答,“沒有人指控她自殺,首先,自殺不是犯罪,它同刑事審訊毫無關係,它不是我們所要關心的事。”
   “不,”巴特裏弗說,“你不認為自殺是犯罪,因為對你來說,生命不過意味著只是活著。但對我來說,檢察員,沒有比自殺更大的罪孽了,它比謀殺還要壞。謀殺可以是出於復仇或貪婪的動機,但甚至連貪婪也是一種對生活的違反常情的愛。然而,那些自殺的人卻帶著嘲笑把上帝的饋贈扔進塵土。自殺是在造物主的臉上啐唾沫。我告訴你,我要盡我所能證明這姑娘是清白的,你說她殺害了自己,可是告訴我為什麼;她有什麼可能的動機?”
  “自殺的動機通常是某種神秘的事,”檢察員說,“此外,探尋這些不是我的工作。你不要為我嚴守職責而生我的氣。我有大量工作,我幾乎沒有足夠時間對付這些,這案子雖然沒有結束,但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我不期望會有任何戲劇性的新進展。”
  “你讓我感到驚異,檢察員,”巴特裏弗用一種非常冰冷的語氣說,“我很驚異,你這麼快就準備結束有關一個人生命的事。”
   奧爾加注意到檢察員的臉氣得發紅,但是他隨即控制住自己,停了一會兒,用一種幾乎過於溫和的聲調說:”那麼好吧,讓我們假設你是對的,發生了一件謀殺。咱們試著想像它可能是怎樣發生的,在死者的手提包裏,我們發現一管鎮靜藥,我們假設茹澤娜想要取出一片管裏的藥,但有人卻換了一顆看上去相似但卻有毒的不同的藥片。”
  “你認為茹澤娜吞服的毒藥是來自那管鎮靜藥?”斯克雷托醫生問。
  “當然,那片毒藥也許是分開放在手提包裏的,如果是自殺,那就會是這個情形。但是,如果我們假設我們正在處理的是謀殺,那麼,只有一種可能性:有人把毒藥放進了藥管,這片毒藥的形狀和顏色都與鎮靜藥相同。”
  “恕我不能同意,”斯克雷托醫生說,“把生物鹼變成一顆光滑成型的藥片不是那麼容易的,它只能由某些人用類似制藥機的東西製造出來,而這一帶沒有人有這種條件。”
  “你是說這附近任何人都不可能配製這樣的藥?”
  “不是不可能,但是非常困難。”
   “對我來說,有這樣一種可能性就夠了,”檢察員又繼續說,“現在,讓我們考察一下誰可能有興趣看到這姑娘死去的問題。她並不富裕,這樣我們可以排除貪婪。我們也可以排除政治動機或間諜活動,剩下來的便是性方面的動機。那麼,誰可能是我們的嫌疑犯?首先是她的情人。在她死之前,他剛同她發生了一場激烈的爭吵,你們認為是他悄悄給了他毒藥?”
  沒有人回答檢察員的問題,他繼續說:”我不這樣相信。那個小夥子還在為得到姑娘而奮鬥,他想要娶她。她懷著他的孩子,即使這孩子是別人的,重要的是,他堅信他是父親。當他一察覺她想要流產,他就變得絕望了。但是請記住,茹澤娜是從一個聽證會上回來,不是從一次實際上的流產後回來!就我們這位絕望的英雄來說,一切都還沒有失去,胎兒還活在她的身體內,他準備盡一切力量救它。當他這樣渴望做她的丈夫,做她孩子 的父親時,認為他毒害了她將是荒謬的。此外,斯克雷托醫生剛才向我們解釋了,對一般人來說,得到一片製成象普通藥的毒藥是不容易的,這小夥子怎麼能設法搞 到這樣一個東西,一個沒有社會關係的毛孩子?誰能向我解釋這一點?”
  檢察員一直朝著巴特裏弗,這時他聳聳肩膀。
  “那麼好吧,讓我們考慮別的嫌疑犯,那個城裏來的小號手。他幾個月前結識了死者,我們不知道他們有多親密,我們永遠不會知道。總之,他同死者變得非常友好,她感到可以直率 地求他假裝是孩子的父親,陪她去流產事務委員會。她為什麼求他而不求一個本地人?這很容易推測,住在這地區的已婚男人會擔心流言蜚語,在家庭裏引起風波,只有一個住在很遠地方的人能為她提供這個幫助。此外,懷著一個有名的藝術家的孩子的傳聞,對這個護士來說是頗為得意的,同時也不可能損害小號手的名譽。因此,我們可以設想,克利馬先生毫不猶豫地就提供了這個幫助,那麼,他幹嗎要殺害這個可憐的護士呢,正如斯克雷托醫生剛才告訴我們的,克利馬先生根本不可能 是胎兒的父親。但是,為了爭辯的緣故,我們甚至可以考察一下這個可能性。讓我們假設克利馬是父親,對他來說這是非常不愉快的。可是告訴我,當她已同意接受 流產,這一步並己得到官方的批准,他究竟為什麼要謀害她呢?我們有什麼可能的理由,巴特裏弗先生,認為克利馬是一個兇手呢?”
  “你並沒有理解我,”巴特裏弗輕聲回答,“把什麼人處以絞刑,我不感興趣,我只希望使茹澤娜免罪,因為自殺是最大的罪孽。甚至最殘忍的受苦也會有某種神秘的價值,甚至處 在死亡邊緣的生命也是美麗的。一個沒有直面過死亡的人不會知道這一點,但是我知道它,檢察員,這就是我為什麼要堅持盡我的全部力量證明這姑娘是清白的。”
   “我和你有同感,相信我,”檢察員說,“畢竟,需要考慮第三個嫌疑犯,巴特裏弗先生:美國商人正如他自己所承認的,死者同他度過了最後一夜。可能會有人反對,一個兇手不大會自願提供這樣的情報。但是,這種反駁並不有力。巴特裏弗先生在眾目睽睽的音樂會上坐在茹澤娜身邊,大家都清楚地看到他倆一道離開。巴特裏弗先生很清楚在這樣一個情形下,自己最好還是主動提供明顯的事實。巴特裏弗先生告訴我們,對茹澤娜來說,這是一個非常幸福的夜晚,為什麼不呢?巴特裏弗先生不但是一個迷人的男人,而且最重要的,是一個美國商人,有許多美元和一個美國護照,能夠使他周遊全世界。茹澤娜被釘在這個小地方,拼命想找條門路出去。她有男朋友,他想和她結婚,但他是一個不懂人情世故的本地機械工,如果她打算同他結婚,她將就此永遠決定自己的命運,永遠不可能希望從這裏逃出去。她沒有別人,所以她跟他待下去,但是她不願無可挽回地和他結合,因為她不想放棄對一種不同生活的全部希望。接著,一個老於世故、儀錶堂皇的男人忽然出現了, 他完全弄昏了她的頭,她夢想他會和她結婚,帶她去一個遙遠的國土。最初,她是一個謹慎的情婦,漸漸就變得越來越有要求。她明白她決不能放棄他,並開始訛詐他。巴特裏弗已經結了婚,我知道他妻子定于明天從美國到來,就我所知,他愛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親。巴特裏弗願意不惜一切來避免一個醜聞。他知道茹澤娜習 慣帶一管鎮靜藥,知道它們象什麼樣子,他是一個富翁,在國外有廣泛的交往,對他來說,讓某個人製作一片形狀象茹澤娜的鎮靜藥的毒藥是很容易的。在那個美好 的夜晚,當他親愛的人入睡時,他悄悄地把毒藥塞迸藥管。我相信,巴特裏弗先生,”檢察員戲劇性地提高嗓門,“你是唯一有動機和辦法謀害茹澤娜護士的人,我奉勸你坦白交代。”
  房間裏很靜,檢察員直視著巴特裏弗,後者以同樣的平靜回視著他,他的神情表現得既不震驚也不惱火,最後他說:
  “我並不對你的結論感到驚訝,由於你不能發現兇手,你不得不找出一個會承擔他的罪行的人。無辜的人應當承擔罪人的罪行,這正是生活的一個奧秘,逮捕我吧,如果你需要。” 22
  蒼茫的暮色籠罩著鄉間,雅庫布把車停在一個離邊境只有幾公里的村子裏。他想在他的祖國品味一下最後的時刻。他走出小汽車,沿著村子街道走去。
   這不是一個有吸引力的街道,生銹的廢銅爛鐵和陳舊的拖拉機輪胎亂扔在場子裏,這是一個缺乏管理、醜陋的村子。雅庫布想,這些生銹的廢銅爛鐵就象他的祖國作為告別,啐向他的一句粗話。街道在村子的草地那兒結束,草地中間有一個小池塘,這個池塘也是沒人照管,長滿水藻。幾隻鵝在池邊拍水,一個男孩子正試圖用 一根枝條把它們從水裏趕出來。
  雅庫布正要回到汽車那裏去,這時他的目光被一個站在一幢屋子窗前的男孩吸引住了。這孩子還不到五歲,正透過窗玻璃望著池塘。也許他在瞧那些鵝,也許他在瞧那個用枝條揮趕鵝群的男孩。雅庫布不能把目光從他的臉上移開,這是一張孩子的臉,但是吸引雅庫布的是那副眼鏡,這個小男孩戴著一副顯然是深度鏡片的大眼鏡,男孩的頭很小,眼鏡卻很大。他忍受著它們就象忍受著柵欄,忍受著一個命運,他透過鏡片凝望就象透過他被判終身 監禁的一座監獄柵欄朝外望。雅庫布回視著這孩子的眼睛,心裏充滿了巨大的悲哀。
  這感覺是突如其來的,就像一座水閘倒坍後突然傾瀉而來的洪水。雅庫布有很多很多年沒有感到過這樣悲哀了。他體驗過痛苦、失望,但沒有體驗過悲哀。而現在它卻突然降臨在他身上,他一步也不能挪動。
  他看到這孩子戴著他的枷鎖,他憐憫這孩子和他的整個祖國。他覺得他已捨棄了自己的祖國,他拙劣地愛它,他那冷淡的、不成功的愛使他感到悲傷。
   於是,他想到正是驕傲阻止了他愛他的祖國,一個崇高和優美所造成的驕傲,一個使他不喜歡自己的同胞,使他恨他們的愚蠢的驕傲,因為他把他們僅僅看作是殺 人犯。他再一次回想起他曾把毒藥給了一個陌生人,想起他自己就是一個殺人犯。他是一個殺人犯,他的驕傲已蕩然無存。他己成為他們中的一員,成為所有那些可 悲的兇手的一個兄弟。
  那個戴眼鏡的男孩象一個石雕佇立在窗前,依然凝望著池塘。雅庫布覺得這男孩雖然沒有傷害一個人,但仍被宣判終身承受一副可憐的大眼鏡的負擔。他的腦子裏掠過一個念頭,他曾因為某些事人們不能阻止,某些事產生於他們,某些事他們不得不忍受而一直責備他們,正如是一項不可更改 的判決。他想到他沒有對崇高提出享有專利的權利,最大的崇高是熱愛人們,即使他們是殺人犯。
  他想到那片淡藍色的藥,在他看來,他悄悄把它放進那個可惡的護士的藥裏,是一個資訊,一個懇求,一個要普通人群接納他的乞求,儘管他總是拒絕被看作是他們中的一員。
  他很快地走回到汽車旁邊,打開車門,坐在方向盤前面,開始朝邊境駛去。今天之前,他還認為這會是一個輕鬆的時刻,他將會很高興地離去,他將離開一個他出生錯了的地方,一個他實在格格不入的地方。但是他現在明白,他正在離開他唯一的祖國,他沒有別的祖國。 23
  “你不要異想天開,”檢察員說,”監獄不會是你的各各他,我們不會向你打開它的光榮之門。我從來也不相信你可能是殺害這個年輕女人的兇手。我指控你只是為了向你指出,她被謀害的想法是荒唐的。”
  “我很高興你不是認真地提出起訴,”巴特裏弗以一種和解的口吻說,“你說得對,我企圖對你證明茹澤娜的無辜,這是愚蠢的。”
  “我很高興你們已解決了分歧,”斯克雷托醫生說,“至少我們有一個安慰:不管茹澤娜怎麼死的,她的最後一夜畢竟是美好的。”
  “瞧那月亮,”巴特裏弗說,“它就象昨天一樣明亮地照耀著,它把這間屋子變成了一個花園,不到二十四小時前,茹澤娜還象一個仙後統治著這個著了魔的花園。”
  “我們實在不必十分強調正義,”斯克雷托說,“正義不是一件人類的事,有盲目、殘酷的法律的正義,也可能還有一個更高的正義,但是我沒有聽說過它。我總是覺得我是生活在正義之外。”
  “你這是什麼意思?”奧爾加驚異地問。
  “正義與我無關,”斯克雷托回答,“這是某種在我之外和之上的東西。總之,它是一種非人性的東西,我永遠不願同這種令人反感的力量合作。”
  奧爾加反駁道:“你是想說,你不承認任何普通價值?”
  “我承認的價值同正義毫無關係。”
  “譬如?”奧爾加問。
  “譬如,友誼。”斯克雷托輕輕地回答。
  大家都陷入沉默。檢察員站起身欲離去,在這一瞬間,一個念頭閃過奧爾加的腦子。“順便問問,茹澤娜帶著的那些藥是什麼顏色?”她問。
  “淡藍色,”檢察員回答,帶著重新引起的興趣加了一句,“可你問這幹嗎?”
  奧爾加害怕檢察員已經察覺了她的內心,竭力使她的問題顯得無足輕重:“哦,我只是碰巧在她的錢包裏看見過一管藥。我不知道這是否就是同一只藥管……”
  檢察員沒有察覺她的內心,他已經疲勞了,然後祝這夥人晚安。
  他走了以後,巴特裏弗對斯克雷托說:“我們的妻子馬上就要到了,我們去車站接她們好嗎?”
  “那我們走吧,順便提一句,我建議你今天晚上服兩倍你通常的藥量。”斯克雷托關切地說。
  巴特裏弗消失在隔壁房間。奧爾加對斯克雷托說:
  “你曾經給過雅庫布一種毒藥,是一片淡藍色的藥。他總是把它放在他的口袋裏,我知道它。”
  “這完全是胡說,我從來沒有給過他任何這種東西。”斯克雷托醫生非常堅決地回答。
  接著,巴特裏弗從另一個房間返回來,換了一條不同的領帶,於是奧爾加向這兩個男人告別。 24
  巴特裏弗和斯克雷托醫生沿著白楊成行的街道朝火車站走去。
  “瞧瞧那月亮!”巴特裏弗說,“相信我,我們昨天在一起的確度過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良宵。”
  “我相信你,但是你不應該冒這樣的險,過分的激情對你會是十分危險的。”
  巴特裏弗沒有回答,他的臉上顯出一種愉快自豪的表情。
  “你好象情緒非常好。”斯克雷托醫生說。
  “‘你說得對。如果是我設法讓她生命的最後一夜成為一次美好的經歷,那麼,我有充分的理由感到愉快。”
  “你知道,”斯克雷托醫生忽然說,“有一件事我很久就想求你,可一直沒有勇氣。但是,今天這件事好象有某種不尋常的東西,它給了我勇氣……”
  “當然應該這樣,斯克雷托醫生,說吧!”
  “我想要你收我做兒子。”
  巴特裏弗驚異地站住,斯克雷托醫生開始解釋他的要求的理由。
  “我非常願意為你做任何事,你知道,”巴特裏弗說,“我只是不知道我妻子會說什麼,在她看來這可能是愚蠢的,她將比她的兒子小十五歲,這不會引起什麼法律問題吧?”
  “法律上沒有規定養子必須比他的父母親年輕。說到底,這不是親生的兒子,確切他說,只是一個養子。”
  “你絕對肯定?”
  “很久以前,我就同律師們解決了這問題。”斯克雷托有點窘迫地說。
  “你知道,這是很不尋常的,我有點吃驚,”巴特裏弗說,”但是今天,我充滿了一種特別的喜悅,我想要讓全世界幸福。如果它果真能使你幸福……我的兒子……”
  兩個男人在街道中間擁抱。 25
   奧爾加躺在床上(隔壁房間的收音機靜悄悄的),對她來說,這是很清楚的,雅庫布殺害了茹澤娜,並且只有她和斯克雷托醫生知道這一點。她也許永遠不會知道 他為什麼這樣做。她嚇得渾身起雞皮疙瘩。但是,她接著就驚異地意識到(我們知道她善於自我觀察),這發抖是愉快的,她的恐懼充滿了驕傲。
  昨天晚上,當她滿懷愛意地把雅庫布拉到她身邊時,他的心裏一定懷著最可怕的思想,這些思想因此也變成了她的一部分。
  為什麼這不擾亂我?她問自己,我為什麼不向警察局告發他(而且永遠不會)?我也是生活在正義之外嗎?
  但是,當她繼續進行她的自我觀察時,她越來越充滿一種奇特的、極樂的驕傲,她感到像是一個正遭到強姦的姑娘,突然被一陣令人暈眩的歡愉攫住,她越是反抗,這歡愉就變得越是強烈…… 26
  火車駛進車站,兩個女人相攀著走出來。
  第一個女人看上去大約三十五歲,她接受了斯克雷托醫生的一個吻。第二個女人比較年輕,穿著時髦,懷裏抱著一個孩子。巴特裏弗吻了她。
  “讓我看看你們的小寶寶,”斯克雷托醫生說,“這是我第一次真正瞧他。”
  “如果我不是十分瞭解你,我會懷疑你有不忠實的行為,”斯克雷托夫人笑道,“瞧這兒,瞧他的上嘴唇!象你一樣恰恰在同樣的部位也有一個胎記。”
  巴特裏弗夫人端詳著斯克雷托的臉,大聲叫道:“真的!我在療養地的時候,從來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巴特裏弗說:“這是一個如此奇特的偶然,我覺得可以無拘束地把它形容成一個奇跡。斯克雷托醫生是一個天使,他給了婦女們健康,把他天使的印記留在他幫助帶到世上來的孩子們身上。因此這不是一個普通的胎記,而是一個天使的印記。”
  巴特裏弗的解釋使人人快活,並引起一陣愉快的笑聲。
  巴特裏弗轉向他那迷人的妻子,“另外,我還要特此莊重宣佈,幾分鐘前,斯克雷托醫生已成為我們的小約翰的哥哥,因此他們作為手足,具有一個共同的標記是十分恰當的。”
  “那麼,你終於做了這件事……”斯克雷托夫人快活地歎道。
  “我不明白,請解釋!”巴特裏弗夫人說。
  “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今天我們有許多話要談,有許多事要慶賀。我們將度過一個非常美妙的週末。”巴特裏弗說,挽著妻子的胳膊。於是,他們四人朝燈火輝煌的月臺盡頭走去,很快就把車站拋在後面。
                  
——完——


《【太陽草原】Céline Dion & Dan Hill – Wishful Thinkin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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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éline Dion & Dan Hill – Wishful Thinking】

【Céline Dion & Dan Hill – Wishful Thinking】

When I sleep through the night
I always dream that we are back together
Must be wishful thinking
Then I wake up alone
The bed seems oh so empty
I start sinking through waves of wishful thinking

I was the one who said I needed room to breathe
You were the one who said that love was meant for you and me
I was afraid to give too much
Oh girl, you gave the world to me every time we touched

When I wake in the night
I reach for your shoulder, come up empty
I don’t know what I was dreaming
Then I whisper your name
All I hear’s the sound of my heart sinking
Is it only wishful thinking

So soft your sigh, so sweet your lips when we made love
Didn’t know how happy, girl, you made me, til you were gone
And see the warning solitude (how could I let you go)

I’d give a lifetime just to have you one more day, oh

Is it only wishful thinking (tell me I’m not dreaming)
Or maybe you’ll come back one day
Is it only wishful thinking (only wishful thinking)
Maybe you’ll come back to stay
Come back, baby

When the night starts to fall
I swear I hear your breathing in the darkness
I could spend the whole night dreaming
Oh, how our bodies would burn
One on one I ache for your return
Don’t let my heart keep sinking, oh

Is it only wishful thinking (oh know that my heart is sinking)
Maybe you’ll come back one day
Oh, someone tell me, is it only wishful thinking
That maybe you’ll come back to stay
Who can say

When I sleep through the night
I always dream that we are back together
This is only wishful thinking

《人生五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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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五不 ! 看看我們做到幾項了呢?』

 

<故事分享> 

一位相熟的朋友,年紀輕輕便撒手人寰了,幾位友人趕赴醫院看他最後一眼,四點鐘,我們懷著傷感離開台大,大約五點鐘他便告別人間;夜裡難眠,心思紛亂,人生果真是一種來去,可是來得太早是否有怨?

 

友人的確如是,讀完書就工作,拚命攢錢,一刻不停歇的償還貸還,與時間競走,忘了風花雪月,瞧他工作的勁兒,有如蜜蜂,飛到西,飛到東,錢是賺了,命也沒了,值得嗎?這種事這些年遇上幾回,不免感嘆萬千。溯溪的友人語重心長的提點領略,他說年過半百,要有五不:

 

1)不管:孩子上了大學之後,就別再管了,他們需要單飛,必有挫敗,這些經驗是重要的,管太多了,反而展翅難飛,我們該管管自己,包括健康快樂等等。

 

2)不等:願望與夢想別等了,不要一直說,老了再說,退休一定如何如何,通常退休的人,全代表老了,老能如何?連路都走不穩了,還有什麼夢想可言,好漢不提當年勇呀!

 

3)不看:兩眼看,不如單眼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好些,什麼事都太精明,反而自找苦吃。

 

4)不做:做不來的不做,做起來很辛苦的也不做,做了之後會後悔的當然不做,我打羽毛球深知其味,救不到的球不救,救到了會扭傷腳的不救……人老了,必須服老,不服老就慘了,而今我更明白,什麼是適可而止,量力而為,來日方長了。

 

 

5)不給: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不給,給了就慘,一但給的東西不是孩子努力得來的,貪婪必降臨,我們的辛苦會成了加長形,簡單的說,需要的就給,想要的不給,柴米油鹽,給,房子‵車子‵名牌‵好的手機…不給,給的愈少,孩子愈賢,給的太多,就不賢,誠如林則徐所言,子孫如我賢,家產給不給,就不重要了,如果不賢,給了只加速敗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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